清明將至,天氣微微轉涼。
臨安城中卻早已是白絮紛飛,春色撩人。姜府門前,大片大片的海棠花開著,引得經過的路人紛紛駐足,七嘴八舌地贊嘆著這難得一見的景色。
然而,與這祥和春景不同的是,一墻之隔的姜府后院,此刻正跪著一個身著素色羅裙的女子。
女子的額上沁滿了細密的汗珠,周圍的嬤嬤丫鬟卻無一人敢上前為她拭去汗水。
終于,一聲詢問打破了寂靜。
“老爺到哪了?”
小廝疾行了幾步,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對著端坐在亭子里的章嬤嬤匯報道:“嬤嬤,老爺今兒個怕是回不來了。“
章嬤嬤放下了茶盞,轉臉看向身側的一個丫鬟。
那丫鬟名叫平兒,約莫十五六的樣子,生得不算清秀,倒是頗有幾分癡勁兒。聽見小廝的回話,她立刻急了起來,忍不住追問:“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小廝不語。
章嬤嬤起了身,朝院子里跪著的女子走了過去。那女子始終無甚反應,甚至眼睫都未曾抬起,似乎周遭發生的一切都無法令她有絲毫的動容。
“大小姐,不是我老婆子與你過不去,實在是你為姜府惹來了潑天大禍。我啊是心疼我那奶兒子,這才不得不出手,為他教訓教訓你,也算是正正家風。今兒個小懲大戒,你再跪上半個時辰就起身回屋吧。”說罷,章嬤嬤便轉身準備離去。
“剛才我跪的那一刻鐘,是我敬您的。”女子終于發話。
“你說什么?”章嬤嬤停下了腳步,頗感意外地看向那個瘦弱的女子。
一旁的平兒下意識往后退了兩步,像是預見馬上要發生什么似的轉眼就躲到了柱子后面。
“可您為老不尊,那就休怪我對您不客氣了。”眾人還未反應過來時,女子便已經拽著章嬤嬤的發髻將她一把按進了后院最臟的一口水缸里。
章嬤嬤幾番掙扎,但禁不住來來回回地被按進去再拽出來,還是嗆了好幾口水。
估摸著差不多了,女子便一把將章嬤嬤甩在了院子中央的空地上,行云流水地接過平兒遞來的手帕,擦了擦手。
章嬤嬤睜開眼睛,這才將那女子的模樣瞧了個明白。
那女子的五官生得格外美艷,肌膚勝雪,眉宇間還頗有幾分英氣,尤其是那通身的氣派,不像什么官宦人家的小姐,倒像是哪座山里來打家劫舍的匪首。
“你...你竟敢如此對我?這可是姜府,你親爹都是吃我的奶水長大的,你就不怕...”章嬤嬤囫圇說著幾句話,依舊止不住地咳嗽著。
“怕什么?你來我姜府耍威風之前為何不先打聽打聽我姜綰,我抬舉你,給你幾分顏色,你竟還真將自己當作了長輩?”女子聲音不大,但聽了卻格外令人膽寒。
章嬤嬤立刻噤了聲。
平兒暗暗嘆了口氣,心下想著,這下章嬤嬤算是完了。
平兒自六歲起就跟著姜綰,別的不敢說,單說對小姐的脾氣的把握,那絕對可以說是無人能夠出其右。
從小到大,但凡敢在小姐面前拿腔拿調的人,沒有一個有好下場。小姐除了對家里人乖順得不一般,其余時候,從未讓自己受過一分一毫的氣。
剛才眼見自家姑娘兀地跪了下去,平兒還以為這章嬤嬤是什么名不見經傳的大人物,竟連小姐都不敢多說什么。可等到她瞧見了小姐的眼神,心下便明白了幾分。
這是自家姑娘近日心情煩悶,閑來無事,想捉弄這老婆子一把呢。
這下真是兇多吉少,兇多吉少啊。
今兒天還未亮,章嬤嬤一行人便拖家帶口地來敲了姜府的門,說是來省親。可她又算是哪門子的親?不過是來倚老賣老,想到這剛剛升官的姜老爺府中打個秋風罷了。
也是趕巧,姜大人一早便出門去迎姜二小姐歸家,讓這老婆子偏偏遇上了姜綰。
此時,姜綰正側身坐在剛才章嬤嬤坐過的椅子上,手中把玩著章嬤嬤隨身帶來的戒尺,冷冷地問了一聲:“嬤嬤今年,貴庚啊?”
章嬤嬤從未見過這樣做派的官宦小姐,此時早已被嚇破了膽,立即答道:“大小姐,老奴...老奴年逾七十了。”說罷還想著自己年邁,也許這位姜大小姐能夠手下留情,不再折騰她這一把老骨頭。
“黃土都要埋到嗓子眼了,那便料理了吧...”輕飄飄撂下這一句話,姜綰轉身離去。
只見幾個家丁立刻趕上來,將章嬤嬤架著退出了后院,章嬤嬤的嘴里還叫罵了幾句但很快便被塞上了布團,沒了聲息。
另一邊,毒辣的日頭下,一輛馬車正穿過山道,一路往姜府駛來。風吹簾動,小窗里若隱若現一位身穿青色裙衫的女子,而坐在她的對面恰是淚眼婆娑的姜老爺。
五年前,姜妤就是走同樣的路離開了姜府。她記得那是個暴雨天,無論她如何哭喊,掙扎,父親就是不肯留下她,最后甚至看都沒看她一眼就將她推上了馬車。
那時候她覺得這條路格外漫長,怎么走也走不完。
可沒想到一轉眼,竟然已經到了歸家的日子。姜妤的手緊緊攥著裙衫,不知該說些什么,渾身都被姜老爺盯得都有些不自在。
雖是實打實的親父女,可驟然分別,再相見總是覺得生分。
只剩下相顧無言。
她在潼川府一待就是五年,從姑母剛剛成婚待到了姑母的孩子上學堂。直到上個月父親被調回了京城,她才又被姑母一家送了回來。
當年一別,她對父親,甚至對整個姜家都是有怨的。
她剛到潼川水土不服,懇求父親接她回京的家書去了一封又一封,卻從未得到過任何回信。本以為此生都不復相見,沒曾想一切竟是如此突然。
馬車停了下來,車夫沖著里面問了一句:“老爺,若是不歇腳入夜前就能趕到,咱們是在此處歇息一夜還是...”
想到這面面相覷的狀況有可能要持續一夜,姜妤便忍不住打斷道:“我們繼續趕路吧!”
“好嘞!”
石板路上的馬蹄聲敲擊了幾下,姜老爺沒有多說什么,心中卻暗自高興分別多年的女兒歸心似箭。
只怕這些年她無一日不在思念自己,思念整個姜家。
入城后沒多久,姜府便到了。
姜妤跟著姜老爺下了馬車,站在姜府門前,一時竟有些恍惚。
春日的夜晚,街上的行人不算少。
可附近的幾戶人家均是大門緊鎖,宅院幽深,周圍的販夫走卒不敢靠近分毫。料想如今姜家真是發達了,竟然也有了現下的光景。
當年她離開的時候,姜府還只是一間算是得體的宅子,深居鬧市,煙火氣分外濃郁。
晃神間,府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身穿素色衣衫的女子帶著三兩個丫鬟走了出來。
姜妤望著那與自己一般無二的臉龐,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面頰。倆人看向對方的那一刻都有著一瞬間的回避。
姜老爺并未察覺,依舊滿臉笑意,輕輕拍了拍姜妤的肩膀:“怎么,不認識了?這是你大姐姜綰啊,快叫姐姐。”
姜妤剛欠了欠身,蔣綰立即往前探了一步:“妹妹與我多年未見,叫我姜綰就好。”
“綰姐姐。”
姜妤抬起眼眸,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就這么望著彼此,任誰看了都忍不住頻頻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