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灘上的魚隨著海浪的拍打而浮浮沉沉,看起來脆弱又無助,然而隨著陽光漸起,烏云退去,連潮水也在擁抱它,指引它回家。
受傷的魚兒終于回到了大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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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和煦,連窗外的小鳥也叫的格外歡快。初夏時節,山區的風格外清涼,帶著下過雨后的清新氣息撲進了病房中,沖散了一些常年不散的消毒水味。
程馨雨的病情漸漸穩定,在獲得醫生同意之后,和護工搭車去了鎮上的修車鋪。
市里離鎮上有挺長一段距離,山路顛簸,總是很讓人瞌睡的,護工靠著車窗也忍不住栽了幾次頭,這個時候沒有人注意到程馨雨神經有多緊繃。
此時此刻,從未走過的山路和記憶中的那條通向危險的死亡之路奇異的重合起來,路邊幾乎別無二致的景觀讓程馨雨的頭幾乎快要炸掉般的疼起來,沉寂了許久的耳朵好似又出現了嗡鳴聲,頭頂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冷汗。
閉上眼睛,閉上眼睛就好了,想象自己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別胡思亂想,別東想西想。程馨雨不斷在腦海中引導自己,緊緊的閉上眼,強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頭靠在車窗上皺緊了眉。
不知道過了多久,程馨雨感覺自己的衣服都被汗水洗了一遍之后,感覺到護工拍了拍她,才緩緩睜開眼。護工指了指外面,用口型示意她:到了。然后又指了指她,問她還好嗎,她搖了搖頭,被護工攙扶著坐上了輪椅,心想苦笑著知道自己應該會一直害怕山路了。
小鎮經濟發展比較慢,通向外界主要的交通方式還是開車,因此必不可少的,鎮上有很多洗車修車行。
“鎮上修車行很多,那天山路被沖垮,我接手你的情況之后,就近問了挺多店的,大多數都不想趟這趟渾水,這家店離災區其實不算近,但是是第一時間答應下來的。”護工是崔浩撥公司款請來的,所以這些事也臨時安排給了她處理。
在醫院躺著無聊的時候,護工在照顧她之余打字跟她說了很多,每寫完一段就會在她眼前停留,等她點頭示意讀完了才又繼續寫。正因如此,那些話語在她的腦海中都停留有很深的印象。
以前很忙的時候很少注意到,原來復雜的世界里從不缺少小小的善意。就像這家接手她的車的老板,明知剛經歷過泥石流的車是個大麻煩,而且小鎮上很多人思想都很守舊,不愿意碰這些大麻煩,恐怕自己身上觸了霉頭,但這家店還是義無反顧的接手了她的車。
想到這,她抬眼看向眼前這家修車行:平平無奇的招牌上寫著“順通修車行”,招牌擦的很亮很干凈,門口大開著,一早停車區就停滿了待洗或者待修的車輛,洗車和修車的師傅正在忙碌著。走進里面,店面分成了洗車區、修車區和休息區,能看得出來店家雖然不是很富裕,但布置處處用心。前臺和休息區的桌上擺放的各種點心和糖果,做成了拼盤的效果,配有單獨安裝的飲水機,甚至有擺了滿滿一架子的盆栽,里面種著嬌艷欲滴的鮮花。前臺還單獨擺放了一個造型別致的花瓶,插上了新鮮的百合花,花瓣上還掛著水珠,休息室里散發出陣陣清香。這環境,比程馨雨原先去的星級車店也不差了,完全不是想象中和曾經出差去的別的鎮上修車鋪的臟亂差。
一進門就有個年輕的女孩迎過來,“是來洗車還是修車的?”聲音清脆,注意到程馨雨還坐在輪椅上,貼心的幫她抬了下輪椅,讓她避開了進門的一個小臺階。
程馨雨朝她笑了一下,指了指耳朵,又擺了擺手。女孩一下子就反應過來了,看向她的眼神卻也沒有變化,還是笑著,給她打了個手語。
手語?程馨雨還不會手語,她現在的溝通還得依靠手機打字或者寫字。于是,她只好摸著自己的喉嚨,小心翼翼地通過喉嚨的振動感受自己說話的音量。
“我還不會手語,我的車之前被泥石流壓了,里面的東西現在怎么樣了?”
女孩一下子明白了她的身份,張大嘴“啊”了一下,朝輪椅后的護工說了句什么,轉身匆匆離開了。
護工打完字,蹲下給程馨雨看,“她去找老板了,老板交代她,你來了立刻找老板來。”等程馨雨點頭示意讀完之后,護工推她進了布滿花香的休息室。
休息室是用玻璃罩開的,休息室外是一片車的汽油味和洗滌劑的味道,推開門,休息室內是一片清爽舒適的百合花味。沒有了復雜濃重的味道,程馨雨整個人都放松下來,抬眼看向墻壁上的獎狀和錦旗。
獎狀都不是什么有名的獎項,大概是鎮上修車行之間互相攀比而競爭出的獎項,被老板規規矩矩擺在墻上。比較有意思的是,錦旗貼的特別魚龍混雜,什么“助人為樂”頒發給個人的,什么“拾金不昧”頒發給整個修車行的,這些都還正常,有一個“老板人實在太帥太好,特此頒發”的,也被老板羅列在榮譽墻上。程馨雨看到那幅錦旗的時候,忍不住笑出聲來。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男人打開玻璃門進來了,程馨雨還沉浸在那幅很好笑的錦旗上面,沒有注意到有個人過來了。
直到她被人輕輕地拍了拍肩膀,轉頭望去,撞入了一雙沉靜的眼眸。那一刻怎么形容這雙眼呢,就像是夜晚降臨的海邊,當潮汐漸漸散去之后,露出的深沉無比的海平面。又像是太陽初升,平靜的海面上微微蕩起一點漣漪,但又不格外跳躍,能感覺到此刻的海是平靜的,是溫和的,被陽光照射,波光粼粼,帶有一些暖暖的感覺。
眼睛的主人眨了眨眼,微微笑了一下,向她打了個手語。
啊,又是手語。程馨雨心里苦了一下,思緒從剛剛的眼睛中抽離,這才注意到這家店鋪的老板很年輕,他剛剛還穿著工作服在修車區那邊蹲著修理,露出的手臂上是很緊實的肌肉線條。因為他認真的樣子很帥,程馨雨在快要進門的時候還特意多看了幾眼,心想這家店不錯嘛,還招到了個小帥哥干活。
現在小帥哥本人就站在面前,他剛才應該是去換了一套衣服,現在穿著寬松的白色衛衣,又顯小了幾分,看起來比剛才溫和不少,身上還帶著淡淡的汽油味,卻并不難聞。看著他,程馨雨忽然就理解了那幅很好笑的錦旗的意思了。
“我…”似乎是意識到她很不方便,護工代她向老板解釋了她的情況,老板抬頭和護工又說了幾句,護工把她的輪椅推到茶幾旁邊,轉身出去了。
這時老板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拿了一個本子和一支筆,寫了一句話遞給她。
“我們這樣對話您看方便嗎?”想了想又收回去補充了一句,“還是您比較喜歡手機打字?”
他的字不算好看,反倒有些像小學二三年級的字體,字形沒什么結構,但是很工整。
“可以,就這樣吧。”她回到。得到她的答復,老板明顯松了口氣,整理了下措辭又繼續寫,“我姓王,叫我小王就行,程小姐是嗎,您的車我們已經為您檢查過了,但是很抱歉,可能沒辦法修復了。”
“沒關系,后備箱的東西都還在的吧?”車是公司的,由公司報銷,不打緊,她比較關心那些文件和她的一些私人物品。“都在呢,幸好都被箱子裝好的,箱子受到擠壓變形了,里面的東西我們幫您稍微確認了一下,都是好的,您需要的話直接取走就好。”老板說話方式很禮貌,看起來很有教養,這樣的人很不像待在一家小小的修車鋪里只是洗車修車的,程馨雨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沒想到就和他視線對上了。
小王微微一怔,隨即禮貌的微笑了一下,重新低下了頭,猶豫了一下還是寫道,“冒昧的問一下,您的…聽力,是因為這次事故受的影響嗎?”程馨雨這次沒有回話,沉默了一會兒輕輕點了下頭,她避開話題又問起別的,“小王,你們店里大家是都會手語嗎?店里有聽障人士嗎?”
“這個…”程馨雨瞥到王老板似乎笑了一下,她抬起頭看見王老板苦笑著,口型說了句“我”,手指向自己。
想了想覺得不貼切,又拿起筆寫道,“我不算聽障人士,小時候的問題了,語言發育有問題,需要借助打手語來表達。”
啊,程馨雨心里很是驚訝了一下,他看上去很正常,和別人交流溝通看起來也完全沒有問題的樣子,一點也看不出來語言組織的問題,當然,也可能是因為她聽不見,不能完全看出來。
“那你現在?”
“現在沒什么大礙了,店里的大家有些是從小就認識,和我一起自然而然就會一些手語,有些是后來跟著的,也學了一些以備不時之需。”
程馨雨點點頭,很高興在這個店里能獲得很單純和平等的對待,就像從前一樣,不會有人因為她有缺陷而對她側目而視,大家態度都很一視同仁。
雖然今天是第一次光顧這家店,但方方面面都讓程馨雨如沐春風,來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她心情放松的很快,也不像來的路上那么緊繃了。比起自己在醫院里壓抑的躺著或者只能在狹小的花園里晃來晃去讓人心里舒服多了。在醫院待著的時候她心里總是很難受,尤其是看見其他病患躺在床上痛苦的模樣或者陪同家屬憔悴的樣子的時候,她的心里總不是滋味,總會被一種焦慮的感覺莫名的縈繞著。
想著自己反正修了長假了,她腦筋一閃,在紙上洋洋灑灑寫了句話:
“小王,我以后能常來找你學手語嗎?我可以付費的,不白學你的。”
王老板看到之后愣了一下,大概也有點詫異,但很快微笑著看向她,筆下的紙上寫著:
“樂意之至,恭候您的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