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歲生日那天，李靜下班后獨自去甜品店拿蛋糕。

她確信，隔壁市場部的小陳知道自己生日。至于同組朝夕相處的同事們，李靜從未想過向他們透露。

每年小陳生日時，李靜都會在微信給她送祝福。當她想要維系和某個人的關系時，就會記住ta的生日。

但讓她一直很疑惑的是，每次收到祝福后，小陳都要問一句“對了，你的生日是哪天？”

疑問冒出：“去年不是說過嗎？”“我的生日也沒那么難記吧？”，又被她自行刪去，最后機械般地打出一串數字。毫無懸念地，對方回復：“記住了，哈哈”。

提著蛋糕出去，李靜找了張長椅坐下來。免費贈送的蠟燭、紙質皇冠，這些都用不到，她需要的，只有蛋糕。

提前訂的蛋糕是六寸的，卡片上寫著“建議至少2人分享”。

一個人吃果然太勉強，李靜吃了一小半就撐得不行。她放下刀叉，歇了一口氣。奶油蹭到了袖口，蛋糕因為中心被挖去，四周的蛋糕胚塌陷了。

吃到一片狼藉，才想起拍照片。

對著不同角度，給自己和蛋糕各拍了幾張。裁切掉多余的部分、加上濾鏡，李靜滿意地發朋友圈。

四張照片，配一句文案“生日快樂，萬事勝意”。分組設置：家人、同事不可見。

發出去一分鐘，零星獲得兩個“贊”。

肚子脹脹的，李靜站了起來。

視線沒離開過手機屏幕，朋友圈退出、點進，沒有新的互動消息跳出。

五分鐘過后，屏幕依次出現了大學好友的餐桌自拍、高中同學曬出的結婚證，以及小陳的加班抱怨，它們迅速沖掉了她的生日動態。

動態發出去半小時，微信聊天界面始終很安靜，只有設為免打擾的工作群還活躍著。

活像個自說自話的小丑。她刪掉了那條動態。一個人在外面吃蛋糕已經很狼狽了，現在更覺不堪。

她把吃剩的蛋糕放回盒子，連帶著贈送的裝飾物料，一起扔進了垃圾桶。

準備坐公交車回家，手機鈴聲適時地響起。有那么一秒，她心中閃過一絲喜悅。但又立刻反應過來，除了父親，不會有人在下班后的飯點打過來。

她按了接聽鍵，然后把手機抓在手里，遠離耳朵。

現在在哪？有沒有吃晚飯？晚飯吃的什么？為什么不回家吃飯？幾點回來？快點回來——

連珠帶炮似的排比句式。日日重復的內容。命令式的語氣。

李靜沒有回答。等父親念出結尾的判詞：“早點回來”，她才說了句：“知道了”。

剛過7點半，對于已經工作三年的女性來說，怎么會算晚。

自己就不能和好朋友在外面吃飯？就不能因為重要項目而在公司加班嗎？

李靜長長地嘆了口氣，想起了那條消失的朋友圈。一個無情的數字在眼前緩緩飛過，搭配著PPT“飛入”效果。

“以前總覺得時間能治愈一切。現在看來，時間才是馬太效應最忠實的擁護者。一無所有的人會失去更多的東西，夢想落實的可能性從不在自己手里。曾經堅信人定勝天，后來才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幸運到可以決定自己的未來。”

在備忘錄里打下這段話的時候，公交車經過一家書店，招牌上寫著“24h”的字樣。

在李靜的觀念里，24小時營業書店只有一線城市才會有，它和這座崇尚安穩生活的南方小城實在太不搭了。書店人不多，不知道能不能盈利。

視線又落回手機備忘錄，里面儲存著自己的很多想法。

最早一條，是剛畢業時寫的：“未來可期，畢業快樂。”時間是三年前的六月。

這句話的后面，空著幾行，又接了一句“你想成為什么樣的人，就會成為什么樣的人。”這話是從網上看來的。

李靜還記得，大四離校前，她和室友們總是臥談到很晚。從大一做過的蠢事、有過的幼稚想法，聊到當下和不遠的未來。

室友A談起異地男友，憂慮著兩個人的未來。

“那你是要和他分手嗎？都談了四年了啊。”室友B的口氣里都是惋惜。

A也很苦惱：“我知道，可是爸媽不同意能怎么辦。”

“哎，確實麻煩。李靜，你怎么看？”

作為宿舍最年長、作風獨立的女孩，室友們希望能從她這得到解決方案。

李靜沒有說話，半晌過后丟下一句“那說明還不夠喜歡”。

“那說明還不夠……”過去，李靜總是這樣總結他人無法做成某件事的原因。

減肥屢屢失敗，是因為不夠想瘦；考試成績不理想，是因為想考高分的愿望不夠強烈……

她相信，只要想做到的意念足夠強烈，那么最終一定會做成。

也許是學生時期遇到的挑戰強度不高，也許是自己的愿望比較容易實現，李靜總結的這些道理竟然總能在自身得到驗證。

那么，畢業后留在父母身邊，找到了一份月薪不高的工作，結交不到新朋友，舊朋友全被時間和距離的容器篩掉，沒有過上想要的生活……這些，都是她因為“不夠想”嗎？

回到家的時候，門已經關上了。或者說，門一直沒打開過。

李靜摸了一遍身上的口袋，才想起鑰匙丟了很久，而她一直沒有去配新的。

只能敲門了。她把厚實的木門拍得啪啪作響，家里去沒有任何動靜，沒人出來，也無人應答。

鄰居阿姨打開家門，隔著金屬防盜門的縫隙，警告自己輕聲點。

“不好意思。”李靜微笑著道歉。對方翻著白眼，關門進屋。

只好打電話了。屋子里傳來音量特別高的、來自父親手機的鈴聲，門這才被打開。

屋內燈光明亮，母親躺在沙發上看電視，頭也不轉地說：“天天這么晚回家，不知道在外面忙什么！”

像看客，像評論員。

電視里播放著一檔最近很熱的親子類節目。播到搞笑的地方，母親沒有笑。

“以后別再忘了帶鑰匙。”

聽到父親這句話，李靜心里想的是“你們什么時候能給我留個門。”

走進洗手間，剛坐在馬桶上，門就被打開了。

李靜愕然：“就不知道敲門嗎？”

母親探出半個身子。不理會她的質問，從架子上拿了一條毛巾。留下一句“你是我生的，敲什么門”，就離開了。

李靜皺了皺眉，伸手把門關上。

洗漱完，涂好免洗面膜，躺在床上。

劃開手機，除了商家的會員祝福之外，沒有收到任何一條短信。

她不死心地登錄所有社交賬號，除了微博上多了三個僵尸粉，一條通知都沒有。

父親起夜，沒進洗手間，先走到了李靜的房門前。李靜暗滅了手機。

門被推開了，父親說道：你今年25了，馬上就30了，也該想想結婚的事了。

站了幾十秒，沒有等到李靜應答，父親就去洗手間了。

借著手機屏幕的光亮，李靜關上房間門，反鎖，重新躺回被窩。

又翻起了手機備忘錄。她看到了一張大二拍的照片。她拍的是自己在日記本上寫的一段話，句式和字跡都很工整。

25歲后想過的生活：

在最喜歡的城市從事喜歡的工作

早睡早起

關愛父母，每周通話三次

健身學習兩不誤，保持兩位數的體重

房間可以不大，但一定要整潔、漂亮

和喜歡的人在一起

下班后散步半小時

周末去看電影和畫展，或者窩在家里看書、寫東西

去了解去探索去發現

活得獨立漂亮

一筆一劃寫下這段話后，李靜漸漸把這些字句忘了。大學那幾年，對于自己會過上想要的生活這件事，她沒懷疑過。她相信，只要自己足夠想，只要朝著那個方向努力，最后一定會到達。

大四上學期，放寒假前，李靜窩在學校圖書館，花了兩周寫了四份不同職業的簡歷。還針對喜歡的公司，專門寫了兩份簡歷。

一邊投簡歷，一邊看文獻寫畢業論文。直到學弟學妹們都考完試，李靜手里有了兩家公司的offer。

在不安、搖擺與期待中，她選擇了自己最向往的那家公司，工作地點在BJ。

工作有了著落，她迫不及待地打電話給父親。熾熱的激動在心中噴涌，那頭的話語卻比冬日的水還涼。

“去什么BJ？我們那邊又沒親戚。大城市最亂了，你出事誰找得到你。我不相信，家里找不到工作。BJ物價那么高，這么一點工資怎么養活自己。公司是假的吧？我不信這么容易就找得到工作……我的建議是，別去。”

“那我想想吧。”壓抑著心中的怒火，李靜強迫自己擠出幾個字。

“我不是要逼你，你最好別去。”那頭的人，又補充了一句免責聲明。

掛了電話，她去食堂買了一份自己最愛吃的烤肉飯。不知道是不是快放假的原因，肉粒比平時少了很多，沙拉醬還有股怪味。看著空蕩蕩的食堂，李靜鼻子一酸，哭了。

“你們大學生太天真了。”那年寒假在家，父親說得最多的就是這句話。父女倆每次吵架，都以它收尾。

父親讓李靜報出自己要去的公司名稱，在百度上搜了搜，沒找到多少相關信息。他斷定，這家公司一定是騙人的。

去BJ前一晚，父親沒有任何表示。像往常一樣，他和母親躺在床上看電視劇。偶爾討論劇情，回味白天發生的事情。他們的臥室里，時不時傳出粗獷的笑聲。

因為心情不好，李靜收拾行李的動作很迅速。

父親去廚房接水，路過李靜的房間，問她在干嘛。

“去工作。”

“你那也叫工作，被騙了還給人家數錢。”

“放心，你女兒又不是弱智。”

“我不管你。”父親扔下這句話，就走掉了。

沒走多遠，她又端著杯子來到李靜房間。

“你沒錢，能去哪兒？”

李靜沒有回答，不作聲，拿起一本書看起來。父親站了一會兒，回到自己的臥室。母親說話的聲音蓋過電視機，在耳畔盤旋。

父親說得沒錯，自己確實沒錢，買完去BJ的火車票，兜里只剩兩百塊現金。雖然工作已經敲定，公司還提供早午兩頓飯，可連租房的錢她都拿不出。

李靜在火車站坐了一天，從早到晚，夜以繼日。

手機一直響個不停。進來一通電話，李靜就按掉一個。父親甚至用公用電話打過來，她接起來，聽到父親的聲音，立馬掛掉。最后索性關機。

等早上再開機的時候，手機安靜得出奇，又在一瞬間飛入無數條父親發來的信息。

電視劇里出現的“看你去意已決，爹決定贊助你兩千塊”的情節沒有上演。錯別字多到刺眼，父親盛怒的表情在眼前浮現。

李靜點開最后一條，“你死在外面，就不要回來了”。

也許生日的時候，人容易多愁善感。一張照片，讓她今天的思緒飄得特別遠。

25歲的她回過神來，想起那時父親總是掛在嘴邊的話：“你不要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