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的叫聲與夏天的炎熱悄然退場,秋風送來了枯黃的樹葉,順著風的痕跡飄呀飄呀,飄到古樸陳舊的老家戲院門口,也飄到了我記憶中塵封已久的那段時光……
猶豫再三,我還推開了眼前斑駁的紅色木門,門軸傳來的吱呀聲伴著我的腳步聲,打破了戲院里原有的靜謐與荒涼。記憶中院子那棵棵郁郁蔥蔥的參天古木依然佇立,只是如今光禿禿的樹枝與遍地的落葉,顯得一切格外落寞,毫無生氣。落滿灰塵的戲臺、泛黃的橫幅、散架的屏風、破舊的木椅,隱約間還能看出昔日的輝煌。我撿起地下灰撲撲的戲服,盡管老舊到看不出它原有的顏色花紋,但我還是認出這是表演單刀會的戲服。聽村長說戲院六年前就搬走了,沒有了人氣這里很快也就落敗,如今馬上就要拆遷了,我的心不由得抽痛,迫不及待地趕回來,過往的人與故事也逐漸從塵封的記憶中浮現在眼前。
“才離了九重龍鳳闕,早來探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烈,大丈夫心烈,覷著那單刀會西村社……”慷慨激昂,悠揚婉轉的戲聲在腦中回蕩。這座戲院在老家開了幾十多年。每當鑼鼓聲響起,無論農事忙閑,村里男女老少都抓緊吃完晚飯,搬上自家的小木板凳早早地等在戲臺前,等著看那武生劈腿下腰,看那旦角水袖飄飄,直到最后落幕,才戀戀不舍的退場回家。
年少的我雖然聽不懂,但對這戲聲卻是格外不舍,總會趴在門外偷偷看,直到媽媽找到我揪著耳朵把我拽回家去。戲班子的領頭是個長相兇狠,年過半百的老頭,村里的孩子們總是圍在戲院外聽墻角,一看到班主就倉皇而逃,但我一個小丫頭片子,總會愣在當場,但記憶中班主從未趕過我,因而我知道他是個面惡心善的人。久而久之,我成了戲院里的常客,并與一個大我三歲的姑娘處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我最喜歡的是她溫婉清脆的嗓音,高嘆,低吟,婉轉曲折,戲詞像珠子似的從她的一顰一笑中,從她的優雅的水袖中,從她的婀娜的身段中,一粒一粒地滾下來,猶如九天飄散的仙樂,滴在地上,濺到空中,落進每一個人的心里,引起一片深遠的回音。她長得像連環畫里的小美人,讓我更是歡喜。只要是她的戲,我一定到場,絕不錯過她在戲臺上栩栩如生的昭君。
常在戲院里的她格外羨慕外面的生活,于是我就把下河摸魚捉螃蟹、上樹掏鳥、去山上摘野果子、逗蛐蛐兒、偷摘核桃弄得滿身洗不掉的皮汁,結果被奶奶訓斥的趣事兒一一與她分享,逗她開心,夜晚時偷偷拉她出去奔跑,去看看村莊里的炊煙裊裊,去田間聞聞玉米的清甜,聽一聽夜晚蟋蟀的叫囂,在皎潔的月光下,爬上屋頂談談心事……黃昏薄暮時,我常常拉著她的手,坐在戲院的大樹下央求她再長一段,她身著綺麗,頭戴珠寶,在陽光下那曼妙的身姿時常讓我稱奇,曲完,音落,她便會回過頭對我微微一笑,我大喊一個“好!”字,再鼓掌到面紅耳赤,她會撲哧一笑,說我句“傻妹妹”。那段日子太快樂了,快樂到這么多年都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里。
一直待到要去城里念書的年紀,這是不可避免的,但我舍不得戲院里的老老少少,舍不得長得兇巴巴像閻王一樣的老班主,舍不得這棵老樹,最舍不得的是昭君唱的特別好的那個姑娘。臨走前,我抱著她,個頭剛到她的胳膊肘,兩個小姑娘哭的慘兮兮,盡管年紀尚小,但也明白了離別的痛苦。我把最心愛的蛐蛐兒過籠送給了她,她則為我唱了最后一次,是她有史以來唱的最難聽的一次,因為抽噎的根本聽不懂詞,但這卻是我們最不愿結束的一次。我說我舍不得昭君,她說笨蛋,你是舍不得我。
模糊的記憶與眼前的場景漸漸重合,聽村里的老人說,戲院搬走是因為早就沒人稀罕聽戲了,再加上城鄉規劃,他們在這也是浪費地皮,于是戲班解散,各奔前途,了無音訊了。想到這,我的內心更加落寞,索性浮了撫地下的落葉,輕輕坐靠在那棵大樹下,看著眼前空空如也還有些傾斜的戲臺,掉漆的墻面,歪扭的木頭柱子,漸漸地與記憶中那個大氣、嬌俏的身影重合,亭亭玉立,風姿綽約,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一聲一語,與當年無二。《昭君出塞》的曲子也仿佛又回蕩在耳邊,那個對我微微一笑,害羞時罵我一句“傻妹妹”的姑娘似乎又出現在面前,我忍不住叫好,鼓起掌,面紅耳赤,想要讓所有聽眾都聽到我的贊賞。
然而,一陣風吹過,回應我的只有窸窸窣窣的樹葉聲,隨風而起吹到空空的戲臺上又悄悄落在地下,余暉似乎也想起來,賴在戲院里不肯走,我們都知道,有些東西不在了,但有些永遠都在。
人生就是這樣,有些美好終究是可望而不可即。百感交集,有失有得,有喜有憂,這就是生活。縱然不舍,但只須記得,有些美好它真真切切地存在過。人生苦短,要來的阻擋不了;要去的挽留不住。在這得失之間,凡是路過的,都算風景;凡能記住的,皆為幸福。往昔不可追,把握當下,珍藏美好,著眼未來。歲月輪回春多少,得失淡淡笑一笑。
最后走了一遍這戲院,最終決定把那件戲服帶走,這里面縫著太多過去有聲有色的故事,也滿足了我那顆落寞而不甘遺忘的心。深深地望了望這里的一切,輕輕扣上這晃晃悠悠的老木門,也扣住了記憶中那幾十年前的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