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愛涂指甲油的女同學叫趙毛毛，她個子很小，眼睛很大，長著又黑又長的睫毛，大家夸她長的好看。我坐在她的左邊，時不時會偷瞟她一眼，睫毛一閃一閃的，我很羨慕。村里的小學沒有食堂，中午回家吃飯，吃過飯下午再回到學校。趙毛毛每天下午都是第一個去學校的。教室門還鎖著沒開，她就靠在墻根坐在那等著。有一天中午我去的早，我們兩人挨著聊天。她涂了艷麗的粉色指甲油，午后明媚的陽光映襯著她的臉，那一刻她身上散發耀眼的光芒。自卑讓我開不了口，她從書包里掏出一個小小的瓶子，讓我涂一個試試。我小心翼翼的在我的小拇指上涂了一個，真的滿心歡喜。那一個下午，我都故意露出那個指甲蓋，期待別的同學能注意到，夸它這么漂亮。我不敢整只手都涂滿，怕把趙毛毛的指甲油用光了賠不起，更怕回家我媽看到后大罵一頓。我媽很樸素，從來不化妝，連一盒抹臉霜都不用，更是對描眉畫眼的人嗤之以鼻。

趙毛毛的字寫的很工整，每天老師判語文作業都要當著全班的面表揚一句：“大家多向趙毛毛學習，人家那字寫的又清楚又整齊。”我每天也很認真的寫語文作業，但老師從沒夸過我。我翻看了趙毛毛的作業本，她寫的字很大，田字格都頂滿了，而且每個筆畫都很粗。我驚訝的問趙毛毛用什么鉛筆能寫出這么粗的字？她悄悄告訴我，每個筆畫她都要描好幾遍，因為老師喜歡看。我們的語文老師常年戴著一個啤酒瓶底厚的眼鏡，顯的她的眼睛很小。有幾次我們看到她摘下眼鏡揉眼睛，看起來確實很小，而且無神。我學著趙毛毛的方式，也把漢字描的又粗又黑又大，果然老師給評了一個優。我媽有一次在家看到我在寫作業，她驚訝的說，“你寫的字咋跟牛頭大？還描那么粗，丑死了哇！”我不吭聲，因為我媽不知道我的老師近視眼，寫的又大又粗她才能看的清楚，才會給評優。小孩也是有攀比心理的，而且有時候可能比大人更計較。我總是留意趙毛毛的一舉一動，也想像她一樣長出濃黑的睫毛。趙毛毛有一次偷偷告訴我，只要把睫毛剪斷，過幾天就會重新長出又濃又黑的長睫毛，就跟頭發一樣，越剪長的越快。下午放學回家后，我坐在鏡子前，用我媽裁衣服的大剪刀把自己那幾根稀疏的睫毛沿著根部都剪掉了，順便把早上我媽給揪著頭皮扎的兩個辮子也徹底剪掉了。剪完后我坐在鏡子前發呆了一會，七長八短的頭發和光禿禿和眼睫毛，這副模樣我是沒有想到的。我猜我媽看到了肯定要劈頭蓋臉罵我了，不如主動出擊。我跟我媽說我剪短發了，這樣就不用你每天給我梳頭了。我媽也沒辦法，只能帶我去理發店重新修理了下，最后徹底變成男孩留的小寸頭。

等待睫毛長長的日子很漫長，每天早上醒來我都要在鏡子前觀察下。頭發慢慢變長，直到又能重新扎起兩個小揪揪了，但是眼睫毛還一直是光禿禿的，仿佛它就止步于此了。我心里開始埋怨趙毛毛，她是不是故意騙我的，感覺自己有些傻。我喜歡上美術課，老師讓畫個什么物體，我能快速的畫完。老師好幾次看到我的畫都驚訝的問：“這是你自己想象畫出來的嗎？線條感很流暢呀，顏色涂的也很形象！”老師的夸獎總能起到神奇的功效，身邊的同學有幾個比較崇拜我，我感覺自己可能是個繪畫天才。我不僅喜歡畫畫，還喜歡剪圖紙。看到一張帶有彩色圖案的紙張，就拿剪刀把上面的人物都剪下來，但家里的彩色紙張實在太少。我看到堂屋墻上掛著很大一個相冊，里面放著很多張照片，有些照片顏色已經泛黃了，顯然是放了很多年的舊照片了。我猜測這些時代久遠的應該是沒有用處了，就隔幾天從中抽出一張剪出其中的人物。每個圖形的邊沿都能完整的剪出，我為自己的剪藝感到自豪。

冬天的一個清早，我從被窩中爬出，天氣很冷，我又縮回被窩。我爸每天早晨第一個起床，他先將屋里爐火生好，再在灶火里點火做飯，不一會屋里的寒氣就被趕走了，暖哄哄的。我媽通常是第二個起床的，她去院子里將雞鴨喂好，再回屋開始做早飯。我們那里常年燒煤，煤耐燒，爐子不一會就被燒的通紅。我媽怒氣沖沖從堂屋進來，一把揪著我后腦勺的頭發揪出被窩，使勁往下按著我的頭大罵：“家里就留下那么兩張你姥爺的照片，全讓你給剪爛了！我看你死了算了！”那一刻我真的害怕了，第一次感覺到我媽真的是想讓我死。因為我的臉幾乎被摁的要貼到爐面上了，眼前通紅的鐵皮一旦挨到我的臉，后果真的不敢想象。以前看過幾部抗戰電視劇，日本鬼子對待八路軍就用燒的通紅的烙鐵往臉上和身上燒，滋滋冒煙的畫面我看的心驚膽顫。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往回撐著，不知道過了幾分鐘還是很久，只記的那種熾熱的感覺加上心跳的聲音，在我以后的歲月中一直深深記住了這件事，我想并不是每個父母都會愛自己的每個孩子。我媽愛的是我的弟弟，她的兒子。

我的弟弟是家里最小的也是唯一的男孩。那個年代計劃生育查的很嚴，我媽頭胎生下了我姐，我爸想要個兒子，決定生二胎。養兒防老，老人們都這么說，有了兒子，以后家里有人能給支撐起門面。結果二胎生下我，還是個女兒。我爸媽把我裹進一個小被子里，裝進一個小紙箱，打算找個人家給送走。連等了幾天都沒有人來收養，鄰居家是個瞎了一只眼的老太婆，她去我家串門，給我算了下生辰八字，跟我媽說這孩子命中帶三個貴字，也是個好命，留著吧。我被留下了，我媽準備生三胎，最后生下了我弟。家里條件不好，還要養活三個孩子，我媽月子里吃不上營養的東西，沒有奶水，也沒錢買奶粉，只能給我弟喝米湯。我弟小時候身體很弱，經常生病，有好幾次發燒還抽風差點死掉。我爸說家里的錢都被我弟花完了，看來以后養不活，裹出去送人吧。我媽不同意，生了三胎才有了家里唯一的男孩。因為超生，我們家成了村干部每天通報批評的對象。管計劃生育的干部去我們家，讓我媽做絕育手術，保證以后不再生孩子，我爸不同意，他跟我媽說死也不能去做！要給老劉家留條后路。村干部三番五次來做思想工作，我爸鐵青個臉就是不答應，最后變成村干部們每天過來。最后我媽實在受不了，一個人跑到村衛生院去帶了環兒，當天做完手術回來后我爸黑著臉煮了一鍋夾生冷粥給我媽喝。我弟就這樣成了家里非常偏愛的孩子，有什么好吃的都先緊著他。我和我姐經常因為他而挨罵，我們并沒有因為多個兄弟姐妹而感到高興，相反，記憶中我非常恨為什么只有我家里有這么多孩子。我經常背地里揍我弟，他犯了什么錯都第一時間揭發他，甚至在我爸媽不在家的時候，我和我姐用雞毛撣子打他，讓他聽我們的話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