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此人,史連翩一直興致怏怏。甚至沒想過試著拜謁。
可如今大張旗鼓的查乙未之變,又確定他是三大營之一的主將。說不得,也只能想辦法會會。
尋而,這詞用的可真是扎心啊……
市井說話,坊間流言,說的可都是大戰旬日,洇血成冰。會天寒甚,賊方得過。城中驚惶不安,人心未定之時,她父親甚至有時間接賢納士,煮酒歃血,共論誅賊大事……
尋而營潰,賊過東渭橋。尋而城破,賊掠安洛市。無能到好像是對面的,很難不讓人多想。
到底是何等的中心宛曲,其跡隱秘。才能做到令對方“尋而”破兩關?
想想,也真是可笑,白打聽自詡耳目繁多,消息靈通。卻連東渭橋的主將叫誰都沒告訴過她……
長久以來最值得倚靠的,竟是那個叫白晚的丫鬟。
她心里想著,也不管王泠然想要跟她保持距離,很唐突就開口問道:“王校書知道一個叫陸沉的武官嗎?”
沒頭沒腦的話,讓王泠然很是錯愕:“有耳聞,好像當過行營節度使,現今賦閑,閉門謝客?!?/p>
“有什么路子可以拜見嗎?”
“不知?!?/p>
史連翩聽后,不復多言,轉頭將目標投向其他同僚。
有不知的,有推諉的,也有好心隨口出主意的。說多備厚禮,再三拜謁以顯誠,也許可以……
對于這建議,史連翩只能笑笑。
畢竟,她現在真沒什么錢。
而且最近,腿痛益重。幾乎快到無法走動的地步。
再三拜謁以顯誠?得了吧,他陸沉還不配。
正要離開時候,余光忽然瞥見一個熟悉身影。
白面無須,靛巾藍衣。
卻是當初貢院之中,將自己扶起,又以手杖相借的人。
程得書,嶺南程歆之嫡子。素有才名,因避其父而入秀才科。
誰料,被自己奪了功名。
休息之時,她曾以還手杖為名,特地登門謝罪過。程歆那時已經外放。他與程得書互相敷衍,各種客套。雖不至吵起來,多少也算是話不投機。
本來嘛,欠了別人人情,搶了別人功名,罵了人家父親。然后惺惺其態,登臉上門。
不結仇都算好的,能指望有好臉色?
這人,竟然來當楷書手了。
以其才名之盛,出身之貴。屈身折節的,甚至有些過了。
楷書手,終究還是不入流的行當。
她心中猶豫了幾秒,不報希望,但還是開口問說:“得書兄,知道一個叫陸沉的節度么?”
程得書略一遲疑,道:“聽過?!?/p>
“他如今閉門謝客,我想要拜見,程兄可有主意?
程得書筆耕不輟,頭也不抬:“卑末微賤,豈敢胡言亂語?!?/p>
史連翩聞之,啞然一笑。略略點頭,渾然不走心的說:“叨擾了?!?/p>
說完,她徑自拄杖離開。
不好見,不見就是了。
她要做的事兒多了,沒任何必要死磕。
第二十二章鸚鵡學人叫,羈縻在網羅
最后,她還是決定趁休沐,嘗試去拜謁一次。一大早就起床梳妝,盛裝打扮。又從史宅攜了不少布帛錦緞,時令珍品,坐上牛車前往。
果不其然的碰了壁后,然后徹底放飛,再也不管了。
離開路上,發現身后就是千福寺。現而今香火零落,冷冷清清。正猶豫要不要進去上柱香,一打眼,發現了一個避之唯恐不及的背影。
楊皓!
他興許厭倦了笙歌燕舞,犬馬聲色。竟然跑寺院來祈福了……
還好,他似乎并沒發現自己。
生怕沾惹麻煩的她,急忙讓人繞小路。折了幾個彎,停在一家看起來還算不錯的宅院外。
昨日剛接的消息:依仗家人奔走,門生努力。知貢舉李索終于得脫牢獄,回至家中。
她滿懷心事而來,有無數的話要問。
不曾想,又被人給拒了。
李索的三弟站在門前,將她所有念頭,全部碾碎成灰。
“校書遠來辛苦,家兄新謫,不便相見。但請努力,毋負黃羊之論?!?/p>
回頭想想,那人長的還算不賴。
身材高挑,卻不給人瘦弱的感覺。
雖近中年,仍舊保養的長發如墨、白白嫩嫩。
星月目,鵝蛋臉。容止蘊藉,顧盼生神。
風姿飄遙,襟懷朗然。辭致溫婉,望之可親。
奈何人家并不待見她。
沒辦法,誰讓別人官當的好好的,無端被自己連累。
沒像陸沉那樣送自己一扇冰冷鐵門,已經很給面子了。
許多疑問,仍要埋回肚子里。
試卷燒掉,答題潦草,為何還能奪魁?
記得科考那日,第一支明燭將盡之時,窗外似曾立過一個人影。
那個人,是誰?
她文章重現于世,用詞卻是變過的。
真是鬼神作,還是說……人為?
而且,就算如此。她一個女人,為何會被選中及第?
蛾眉悲洞庭,帝子喪瀟湘。
何如潁水畔,猶正洗耳忙。
好怪好怪的詩,前言不通后語。這種水平的東西,竟是一個以詩及第的進士所寫出來的?
小小文人菲薄,卻終因此入罪?
千絲萬縷的,紛擾擾沒個頭緒。冥冥中,似乎有一根能把它們穿起來的線。
然而線是什么,史連翩并不敢去想。
兩次碰壁得到的,是一句老生常談的“黃羊之論”。
所謂黃羊之論,是指祁奚舉賢不避親,推舉自己的兒子當官。
放在本朝,就成了對楊皓舉薦她的褒美之詞。
無聊的耳朵快聽出來繭子了。
碰壁最大的好處,只是不必再有人情交接,可以回寓所美美躺著。
百般無奈之下,也只能如此了。
于是她讓人鋪床暖被,焚香煮茗。同時大備點心果子,干脯肉條。然后拿本不入流的筆記小說往被窩一鉆。老實實當起自己的病號來。
一事無成,苦中作樂。
只能如此罷了。
日過中天,柴扉輕啟。
窗外忽然傳來女子笑語。
漸行漸近漸多情,直到執墨沖進來,興奮叫道:“姑娘,白晚回來了!”
話音未落,一名衣著潔凈的女子早已經移微步,動玉山,履踐門前寒階而入。甫一進門,便就下跪,輕聲細語拜道:“今日得閑,回家去取點家什兒,順道來堪堪姑娘?!?/p>
如此情境,大出史連翩意料之外,細細的眉梢微微皺起,道:“空手來的?”
生分的話語,頓時令屋中氣氛一冷。
好在白晚不以為意,大大方方說:“小底從家里過來,聽人說姑娘去拜陸節度了。來的匆忙,身上也無甚閑錢,只先想來站一站。不成想姑娘已回來了?!?/p>
史連翩哦了一聲。也不起身,微微笑著說道:“難為你還記得這邊兒。拿個杌子坐吧。嘗嘗這盤肉條。執墨,這邊不用伺候。箱子里摸兩錢銅板,自己找個地耍。”說著,她又把目光投向白晚,饒有趣味道:“嗯,白了。沒受人欺負吧?”
白晚拿了個最矮的杌子,低低坐在史連翩床頭,輕輕笑說:“姑娘的面子在這里,誰敢隨便欺辱?”說著,她輕抬起腰間一組環佩:“蘇大娘看我穿的樸素,特地賞的。興許也是看在姑娘的面上?!?/p>
史連翩擦擦手,輕輕觸碰那玉。手指摩挲良久,方道:“貼身,戴里面,對人就說怕磕了。”
“我平時都不戴的,就這次出門……”白晚愣了一愣,急忙解釋。
史連翩噗嗤一笑:“正妻所賜,有什么不能戴的。大戶人家嘛,就怕一個人多嘴雜,無端遭人嫉恨。”
白晚搖搖頭,神情看起來無比篤定:“小底心中,王妃只有姑娘一人。環佩雖賜,向來置諸匣中。這次出門,不合圖個面子戴出來??梢膊辉鴮θ酥v的,只對姑娘言說?!?/p>
王妃啊……
差點兒忘記的名號,重又被提起。讓史連翩突然沉默,怔怔無語失神。
它看起來遙遠,卻又近在咫尺,似乎已是她逃不脫的宿命。
秀才是舉,校書史館。看起來輝赫的履歷,卻好似投入滄海的一粟。或者約期不剩,或者死期來至。終究得波瀾不驚的隨波逐去。
臨渚聽賦,走馬逐勝。
蘭臺見賢,聳動名京。
真就只用來查一個所謂真相。
然后賭死亡和做妾,哪一個先到來?
不知為何,心底下總有一點點不甘心。不甘心詩酒年華,一再碰壁。
不甘心變賣房產,為李索奔走,卻連他面都見不著。
她這么想著,微微垂首。然后撞上白晚那雙瑩瑩玉潤,充滿擔憂的眼。心思轉動了幾下,于是問道:“何時回去?”
“略坐一坐就走了。只支了中飯的空。”
“之前抄書,可去過陸沉家?”
白晚微微一愣。旋即十分肯定的說:“沒有。姑娘回來的早,莫非不曾得見?”
“你有什么主意嗎?”
白晚沉吟良久,有點兒遲疑的說:“忱王若去,他必是要見的。”
“換一個。”
“禮部侍郎王瑾,故太常卿陸卞一,歸命侯楊終。或是親友,或對其有提攜之恩,目下皆應還在京中……”
“不熟……”
提議一再被拒,白晚并無半分沮喪。她平靜心思,細想許久,忽然笑著開了口。
“陸節度再怎么不見客。他家下人,終歸要見人的?!?/p>
“哦?怎么說?”史連翩感覺自己有些沒聽懂。
“陸節度家有個姬妾,喚作李睿娘的。去年除夕剛剛生產,孩子下月就過百歲。她本來住在順德門外,兩歲上時,宮中失火,蔓延到永安街上,家中被燒了個干凈。不得已搬至郊外,后得為陸沉姬妾。只要易服前去,說是天水巷舊鄰。受其父所托,送些祝賀玩意兒。巧言之下,總能得見。”
“送什么?”
“鞋樣,舊衣服,板栗什么的,都可以。最多加根我用禿了的銅頭簪。到時與她聊小孩兒、套近乎,做祝面辭。借機說幾句貴不可言的吉祥話,比如什么興陸家者,必此女也!比如說她保底是個侯爵夫人,內命婦。保不齊還能當王妃、妃嬪。令曰:巫卜祝相,不入卿大夫之門。陸沉向來慎微,官癮又大。且喜且怒之下,為證清白,必定親自來趕。
“繼續。”
“然后只要擺明身份,證明自己不是卜祝即可。再恭維一二,說他必復官。長則半月,短則……短則半日!管它說沒說中,會不會中。只要他當時心情好,就能坐在一起聊了!”
史連翩默默聽著,竟有些心旌神馳的感覺。
放蕩恣肆,張揚行事。不計后果,無懼流言。
想想都讓人覺得過癮。
可到最后,她還是放棄,敷衍的笑了笑說:“罷了,再說吧。命婦、王妃、妃嬪……聽起來跟要篡位似的……”
說著,還開始往外趕上人了。
“走時把鹿脯也帶上,閑暇當個零嘴吃?!?/p>
白晚搖了搖頭,有些心疼的說:“姑娘以前哪怕守喪,吃的也甚講究。每日茹素,亦得現時擢采。老了嫩了,露水干些都不樂意,必治精潔方可?,F在何必這么委屈自己……這鹿脯,都有些干巴了……”
史連翩靜靜聽著,并不搭話。只在慢條斯理的,吃著手中果脯。
時間久了,就連白晚也自覺無趣。不自在的擰了擰屁股,笑道:“這梅子也給我帶一點兒吧?!?/p>
“嗯?!?/p>
話至于此,更無待下去的趣味。她不得不站起身,賠著笑說:“那我就先回去了,府上雜事還多?!?/p>
“比如?”史連翩仰面看著她,忽然開口。
突然的發問,讓白晚多少有些無措。
想了一想,她還是老老實實答道:“高昌道新送來幾匹白氈布,蘇大娘要賞賜給眾人,必須趕回去接著?!?/p>
史連翩慵懶的揮了揮手。示意她可以走了。然后也不看白晚離去的身影。一個人躺在窄仄的床上,默默看著破舊的高粱桿搭成的屋頂。
不得不說,伴隨著百日期近,一再碰壁,而沉疴愈甚。她整個人的心情都不太好。
總感覺死期將至,前途渺杳;日暮途窮,投奔無路,整個人生徹底枯槁。
縱有一時歡愉,馬上又會陷入深深的絕望與頹喪里面。
不過是藤女蘿,被人折下,置諸高堂。供人禮拜觀瞻,敬而遠之。
又有誰真的在意它無根無緣,伶仃枯萎,馬上就要徹底死去……
何能張翅羽,云上振翎聲
也許下輩子吧,
也許,下輩子都不能夠……
她這么想著,情緒愈加消沉,竟然有些不能自已了。
不得已,也只能自語著,繼續開解自己:“乙未之變,尚無結果,又豈能……”
話音未落,卻見一個身影自門外匆匆闖入,不停懊惱著說:
“瞧我這記性!胡扯八扯的,竟把正事給忘了!”
瞥眼看去,正是白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