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其他人趕在宿舍鎖門前回來了,方茉是在周一早上回來直接去教室上課的,讓孟思嘉給捎的書本,說是回了一趟家。
307第一批參加黨課學習的是三個人:方茉,李夕和景利。一早景利和楊骎正要出門的時候被李夕叫住:“景利,你們要去哪里,方茉黨課請假了,你要逃課嗎,那我們寢室今天就沒人去了,我今天要和院上的人去福利院,錢老師說了,今天黨課很重要,讓你記好筆記,回頭給我和方茉補課。”
“今天有黨課?”景利記得,只是昨天答應了楊骎要一起去種樹,沒有合適的理由請假,那就直接翹課。
“你還是上課去吧。樹苗留了一夜,得種了,我自己去種。”楊骎溫言道。
“我們說好的......”
“黨課重要。”
“好,我都聽你的。”景利點點頭。
人文院的黨課是由各個系的主任輪流上課的。今天由張曠講黨史。從主要領導人的誕生,求學,參加革命講起,一個小時,算是開了一個頭。
課間從洗手間出來的景利聽到張曠和錢澈的對話。“今年咱們系有幾個轉專業的?”張曠問。
“三個,兩個去漢語言文學,一個轉動醫。”錢澈回答。“誰轉動醫。”張曠顯然感到意外。
“楊骎。”
“楊骎?哪個孩子?”
“307那個不太愛說話的女孩。”
再往后他們討論什么景利再沒有聽進去。楊骎,楊骎,錢澈平和的語音一直在她耳旁回響,越來越大聲,天崩地坼,以至于錢澈叫她向她招手她都渾然不覺。
回到座位,想起楊骎昨晚看的書,想起她的欲言又止,想起軍訓結束那晚的酒和風,想起何琪嗤之以鼻的那三個字——蹭飯的。轉去動醫,意味著楊骎要離開這個城市去另一個校區。這是極不容易的,肯定動用了他們家的關系。
為什么她竟然沒向自己透露半分。回憶中的“先兆”只是謎底揭曉的印證。她是什么時候做的決定,一開始?還是......什么時候交的申請......疑慮萬千的景利急于得到答案,顧不得正上著的課,在眾目睽睽之下,收拾東西,擠出禮堂。
“景利你干什么去?”錢澈追出來拉住她問道,“發生了什么事?”
“錢老師我有事先回去了,黨課請假。”掙脫錢澈,景利就往樓下跑去,錢澈三兩步上前攔住她:“有什么事不能上完課再去處理嗎?既成事實的答案何必急于一時去驗證。你可知道逃黨課的后果,這是張主任的課。”錢澈已然猜到景利翹課的原因,苦心相勸。
“錢老師我知道,但我現在沒有心情上課。”景利躬身向錢澈表示感謝,“對不起錢老師,我要去找她。”說完就噔噔跑下樓去了。
錢澈無奈,擔心景利心緒不穩,慌忙騎車出事,隨即撥通了喬一和的電話。
景利一邊騎車一邊給楊骎打電話,連撥三次都沒人接聽,全力騎車往后山去。喬一和剛出辦公樓就遠遠看見一手打電話一手扶車的景利,緊趕著從車棚取了車,直趕到新區直道上才追上她。
景利被突然出現和自己并行的喬一和嚇了一跳。想來應該又是錢澈多事了,稍微放慢速度說:“喬老師,你忙你的去,不必跟著我。”
喬一和不答話,扭頭看著景利。從理性出發,他也應該按錢澈說的不管用背的,扛的,抱的無論如何把景利拉回去上課。
這一路追來,見景利一路疾馳,聽她言語堅決如鐵,她眉眼盈盈,眼底卻隱約有一座銅墻堡壘。掃見她手腕上的木石前盟,想起那篇說明。她和楊骎要好,而對方轉專業這樣的事竟然沒告訴她。對她而言這與背叛無異。自己情感上便已倒向了景利,隨她去,只跟著她護她周全就好。
景利看他只是看著自己并不阻攔勸說,漸漸放下防備,任由他跟著。后山那么大,楊骎會去哪里。是了,應該是圖書館后面山林中的空地。
兩周前,她和楊骎去圖書館,那天圖書館人特別多,沒位置,兩個人站在最里側書架的角落里,斜倚著窗看書。站得久了,景利伸著懶腰往楊骎身上倒。望向窗外,視線貼著圖書館凸出的墻角,見明媚春光下,蔥郁的山林圍繞處有一片金黃。站直了,視線被墻擋著又看不見了。
這一眼驚艷,惹得景利要指給楊骎看,但無論楊骎如何變換視角,都不能看見。努力良久,景致沒看到,前仰后合間,景利沒站穩,眼見著往后跌倒,頭將撞在書架上。
楊骎敏捷,連忙拉她偏離書架,自己卻被景利帶著撲倒在她身上。牙齒磕在她鎖骨上生疼,顧不得自己,連忙拉開景利襯衣查看,指甲蓋大小的紅斑,是楊骎留給景利的印記。這時已圍過來好些人,見此情形,有人開始起哄。景利推著楊骎起身,拉著她擠出人群。楊骎猜到景利要帶自己去她看到的那處風景。
圖書館向東南方向穿過一片樹林。林木茂密,景利在前扒開草木艱難前行,實在難以通過的荊棘就繞過去。景利相信,一直往圖書館屋角指向的方向前進,肯定能到那片金黃。
路難行,艱難跋涉好一陣,也沒有走多遠路程。忽然想起楊骎家境優渥,從小在城市長大,可不像自己是個滿山跑的野孩子。一路未聽她抱怨,回頭看她,她在離自己三五米遠處,正用石塊在樹干上刻畫著。
往回走幾步,看她刻在樹上的是雙向箭頭,她是在做標記,心細如斯,可愛如斯。景利拉了她手往前走:“有我呢,不用做記號。”
楊骎淺笑回應,跟著景利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大約四十分鐘過后,翻過一個山坳,深淺不一的棕色樹干將藍色的天空、金黃的菜花和深綠的枝葉構成的層次分明的油畫分割成大小各異的板塊。
“我們到了。”景利奔跑著向前,一片油菜花地,中間突兀著一塊鷹嘴狀的大青石。油菜花地和樹林并非連在一起的,中間隔著一米多寬的小溪,亂石嶙峋,淺淺一溝水流淙淙的石縫間沖撞來回,濺起白浪朵朵。景利等楊骎上前,拉了她大跨一步沖進花叢里,驚起一叢蜂蝶嗡嗡、竊竊、翩翩。
“你仔細些,農人養成這么一片油菜地不容易,不能糟踐。”楊骎拉住向前躥的景利。
“你只管跟我來,你看這片油菜地,足兩畝有余,確不成行列,疏密不一,你看這麥娘娘、米米蒿、碎米芥、離蕊薺、鼬瓣花,雜草叢生,明顯是幾年前收成之后遺落的菜籽幾經春秋生滅自持而成,是無主的。”
“既是無人照管,長成這么一片,越發不易了,更不該損毀了。”
“卿卿,倘若這菜籽地是一個人,春秋輪轉好似幾世輪回,自行生滅,無人問津,豈不是更可憐。還不如拋進塵俗里經歷一番愛恨,才是圓滿。我們來到這里,我們就是這油菜籽的凡塵俗事,且自在些隨性些吧。”
“什么歪理,你的所有假設都是一廂情愿,你怎知,這油菜地就愿意讓你無端闖入?”
“它若無心,就不會讓我看見。冥冥中似有指引讓你我來到此地,至于為什么是你我,又為什么是此地,暫且不問。當下這邊風景獨好,你我共賞。”
那天楊骎和景利說了好多話,她一反平常乖順安靜,和景利事事爭辯,句句反駁。
平時少言寡言,對自己事事依從,體貼入微的。一直以來都以為彼此間坦誠相待毫無隱瞞。原來和劉維一樣,終究只是自己一廂情愿。自己才是那個不堪托付的人,不值得被真心以待的人。還能相信誰,一切都是假象。“但去莫復問,白云無盡時。”原來無住寺里的偈語是早有預見的讖語。
景利把自行車停在圖書館的車棚里,一路徑直往油菜地去,楊骎在樹干上留下的刻痕已經暗淡不易辨認了,一路往前,忘記了身后一直跟著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