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寬闊的接待大廳里,數不清的人行色匆匆,他們或者彎著頭,或者急切地拍著手背,唯有相熟的白褂偶爾會停下來聊上幾句。
此時,一個穿著奇裝異服的少年沖進大廳,慌亂中撞了個端著鐵盆的護士,兩人穩住身形,少年連連說了三聲對不起,焦急詢問道:“請問急診在哪層?”
護士有些不快,但看了看少年手臂上的紋身,心里莫名有些發怵,于是緩和了一下臉色,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給男孩說了樓層號,甚至還指了指電梯的位置。
“爺,爺!”
“嘭”地一聲,房間門應聲而開。
少年沖進房內,焦急地跑到老人的身旁,此時床邊已經圍了幾個人,兩個老人,一男一女,還有一個中年男子。
床上躺著的老人本是閉著眼睛的,聽到耳邊傳來孫子的聲音,終于是緩緩睜開了眼,但卻有些不滿地說道:“瓜娃,老子還沒死呢,叫這么大聲干嘛?!腦子壞掉了你。”
少年聽見爺爺虛弱的責罵,卻只是趴在床邊,伸出手拉住了老人的手。
老人歪過頭看著他,眼里有些無奈:“小兔崽子,你這胳膊上的四不像是什么玩意?”
少年聽到此后,急忙往胳膊上搓去:“假的,這是貼上去的,爺~”
但似乎并沒有什么作用,貼紙的質量出乎意料的好,少年搓紅了手也沒能搓下來一點。老人沒好氣地制止他:“行了,別搓了,怪我沒教好你,一天凈弄些歪頭巴腦的東西。”
“咳咳~”
咳嗽了好一陣,老人眼神卻逐漸清澈了起來:“果然我還是不怎么喜歡帶小孩的,你以后跟著你大爺,記得別惹你大爺和各位伯伯生氣,不然他不給你飯吃,餓不死你。”
聽著這遺言一般的話,少年急忙呸了幾口:“你胡說啥咧,爺?我怎么要跟大爺啊。”
老人頓了一下,皺了皺眉,咂咂嘴:“瓜娃子,我本來就不是你生物學上的爺啊。”
“我不管!反正我要跟著你……”少年稚嫩的眼里,竟然有了一些淚花。
看他快要哭了,老人也沒繼續刺激他:“唉~人家都是冬天走,沒想到我天天曬著大太陽也沒能熬過去……”
眾人一陣默然,沒人開口安慰老人。
…………
夜幕降臨,一個佝僂著的身影坐在床邊,看向窗外,正對著高懸的月亮,還能看到小半個城市的燈火。
房間里開著燈,但老人卻一動不動,身體上和手指上還牽著一些儀器用線。不知過去了多久,門“嘎吱”一聲被打開,少年提著米粥走了進來。
看到不知何時起身的爺爺,少年急忙走了過來,欣喜地說道:“爺,你能起來了?”
老人面無表情,緩緩扭頭看向來人,好久才憋出一個笑容,不知是沒有力氣還是沒有精神:“是啊,好像好轉一點了。”
手臂上的文身貼紙已經消失,少年一邊打開餐食,一邊嘿嘿笑出了聲:“好點就好,快先吃飯吧。”
不知怎地,老人昏昏沉沉吃完了粥,護士也例行進來查看了一下狀況進行記錄,少年在一旁玩著手機刷著視頻。
老人緩緩躺下,只感覺身體前所未有的輕松,從腳到頭,從里到外。
耳邊的視頻聲本來就不大,老人卻覺得它們漸行漸遠,不一會就好像不存在一般,但是……但是我還沒睡著啊,老人這么想著,頭腦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晰,一幕幕畫面開始飛速閃動。
仿佛置身一片沉沉的霧靄,一扇心底堅實的門扉緩緩打開,陳年的光輝和陰影如泉流奔涌而出,帶著歲月的痕跡和心靈的溫度,它們時而明亮,時而黯淡,在眼前次第展開,每一個細節都是如此的真實鮮明。
每一次相逢,每一次握手,都是那么地觸手可及。
每一個故人,每一個瞬間,原來也是不曾忘卻的。
過往的一切,在老人“眼前”不停的輪轉,看著這些淡忘的過往逐漸清晰,老人的思緒也沉入其中,即使意識與身體的聯系在緩緩變淡,即使身體已經輕到了沒有質量的狀態,也并未覺得有任何不妥之處。
數不清的畫面掠過眼前,又逐漸緩慢,直至最終定格在那個記憶深處的位置。
………………
上完了最后一節公開課,大家都如釋重負般奔進食堂,這節公開課正好是上午最后一節課,加上這一次已經重復了不下五遍,從某個角度而言,這并不是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至少對于提前下課沖向食堂的大家來說是這樣的。
雖然班級隔食堂比較近,但平時仍然有很多可憐孩子需要排隊,因此這也許算是公開課為數不多的一點福利了。
照常打了一碗飯,兩個菜,日常瞥一眼五元一份的紅燒肉,少年坐到了同學身邊,那里已經圍了七八個同班的同學,里面有個男生叫方子衿,少年平時和他還算聊得來,也就跟著坐了過去。
對面是兩個班上的女孩,平時有些八卦,也許女孩都有些八卦吧。腦子里無故蹦出這個想法,但轉念想到自己尊崇人性平等的思想,覺得這種無端揣測對自己高潔品性的一種褻瀆,于是甩了甩頭,想要將這種惡意甩出腦子。
“你覺得呢,張平安?”
正在走神的少年聽到自己的名字,下意識抬起頭,對面的眼鏡女生下巴尖尖的,叫杜婷,頂了一門方框眼鏡,看上去有些干練,給少年一種她經常做家務的感覺,肯定是個勤勞的女生:“啊?什么。”張平安沒想到有人會和自己搭話,剛才并沒有聽清他們在說什么。
杜婷并未在意,繼續強調一遍:“要是你談戀愛的話,你覺得你會和第一個戀愛的女生結婚嗎?”
呆滯了一下,張平安并沒有太多的猶豫:“會的吧,不結婚應該也不怎么會在一起……”盡管并未畏畏縮縮,但張平安對自己并沒有這么自信,畢竟前男友前女友這種“生物”并不是很少見,不少見的情況又怎么可能被自己準確定義呢。
對面的幾個女生聽到張平安的回答,都笑了起來,杜婷接著說:“我覺得我不會,一開始沒什么經驗肯定都談不好。”
張平安眉頭簇成一團,又不想被對面的女生看見自己寫在臉上的反對,擠出一個笑容后迅速低下頭吃飯。
這種涉及未知領域的問題,他一向不喜歡回答。
作為一個相信著真愛永存的天真少年,張平安不愿在異性口中聽到如此直白的猜測。
但自己從未有喜歡過誰,也許之前會覺得某個女生不太一樣,不過頂多有一些人格上的仰慕,那并不是自己所定義的喜歡。
她們或許是同學,或許是朋友。
不知怎地,張平安腦海里閃過那個非得和自己站在石雕前面拍照留戀的女生。
人們為什么喜歡用某些東西緬懷過往呢,已經發生的事再不可更改了,就算能記起不也沒什么作用嗎?
張平安難以理解,就比如那個拍照的女生,也許這輩子也不會再見了。
過往匆匆,珍惜當下就好了,想這么多作甚。
此時的張平安十分硬氣,哪管你是什么心情,統統都是些陳舊腐朽的思想,都該被歲月消磨在時光長河里。
無所牽掛,無所顧忌。
也就難以和他人共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