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開!”
一聲冷厲的呵斥突然劃破后院的寂靜。風凜川不知何時站在月洞門口,玄色披風上還沾著趕路的塵土,眼神像淬了冰的刀,直直剜向寧榮榮。
他幾步沖到雪清霜面前,看清她臉上的指印時,瞳孔驟然緊縮。不等寧榮榮反應,他已揚手將她推開——力道不算重,卻足以讓她踉蹌著后退數步,撞在寧風致懷里。
“你們有什么資格指責她?”風凜川的聲音像北境的冰棱,砸在每個人心上,“怪她隱瞞?雪清霜‘死’的那天,就把所有真相擺在你們面前了!”
他猛地轉向寧風致,目光銳利如劍:“她‘死’了十二年!這十二年里,她沒有葬禮,沒有靈位,沒有墓碑,無人祭拜!寧宗主,您摸著良心說,您派人去北境找過她的尸骨嗎?您給她立過一塊哪怕一尺高的衣冠冢嗎?”
寧風致的臉色瞬間慘白,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還有你!”風凜川的視線掃向寧榮榮,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你哭著喊著說想她,可每年她的忌日,你在做什么?在七寶琉璃宗的花園里賞花,還是在跟朋友們游山玩水?你祭拜過她一次嗎?”
寧榮榮被問得啞口無言,眼淚掛在睫毛上,卻再也流不下來。她確實……從未想過要給“死去”的雪清霜立碑,甚至連每年的忌日,都只是在心里模糊地念一句,便被新的生活沖淡了。
“你們不在乎她死得冤不冤,不在乎她的尸骨有沒有入土為安!”風凜川的聲音陡然拔高,震得梧桐葉簌簌墜落,“她的親哥哥雪清河,被人剝皮換骨,假扮了十二年!那個假太子,連給疼愛的妹妹立塊空碑都不肯,你們就沒覺得奇怪嗎?!”
“十二年前北境傳來死訊,你們信了;六年前太子性情大變,你們也信了!這么大的破綻擺在眼前,你們視而不見,憑什么?就憑你們心里根本沒裝著這兩個人,你們不記得雪清霜,也不在乎雪清河!”
風凜川忽然轉身,一把揪住阿昭的衣領,玄鐵鎧甲的邊緣硌得阿昭脖頸生疼:“還有你!”風凜川的眼神像要噬人,“你就這么看著她被欺負?雪清霜要是真死在十二年前,你連復仇的門都摸不到!你漂浮在北境那六年,可曾想過要去她的‘墳’前看看?可曾記得,有個叫雪清霜的姑娘,跟你說過要一起守護北境?,你根本配不上我妹妹。”
阿昭的臉色瞬間褪盡血色,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確實……六年前重逢前,他幾乎要忘了雪清霜的模樣。北境的風沙磨平了太多記憶,他忙著生存,忙著查探線索,竟從未想過,那個“死去”的女孩,是否還有未竟的心愿。
“你們根本不在乎她?!憋L凜川松開手,阿昭踉蹌著后退,他的聲音冷得像淬了毒。他沒看寧家父女離去的方向,目光像淬了冰的箭,直直釘在雪清霜臉上那道清晰的巴掌印上。
“好,真好?!彼鋈恍α?,笑聲里裹著十二分的嘲諷,“十二年愧疚壓得你喘不過氣,以為揭開真相就能卸下重擔?結果呢?”
他上前一步,居高臨下地看著雪清霜,每一個字都像踩在刀刃上:“有人打你,有人質問你,有人把所有怨氣都潑在你身上——你以為他們會心疼你這十二年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以為他們會念著小時候的情分,問問你這些年是怎么從北境的死人堆里爬出來的?”
“沒有?!憋L凜川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撕裂般的痛楚,“他們只在乎自己被瞞了多久,只在乎自己受了多少損失,沒人問你這十二年是怎么抱著雪清河的尸骨挖洞藏身的,沒人問你一個人是怎么長大的,更沒人問你眼睜睜看著仇人頂著親哥哥的臉招搖過市,心里有多疼!”
雪清霜猛地抬頭,眼眶通紅地看著他,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風凜川的話像一把鈍刀,把她刻意掩埋的傷口全剖開,露出里面腐爛的血肉——那些被她當作“贖罪”的隱忍,原來在旁人眼里,真的像個笑話。
“你背負的,從來都不是他們的感受?!憋L凜川的目光轉向一旁的阿昭,寒意更甚,“是你自己的愚蠢,和身邊這個男人的‘默認’。”
她從未想過這些。這些年她活在愧疚里,覺得自己虧欠了寧家父女,虧欠了所有被牽連的人??娠L凜川的話像一把刀,剖開了層層包裹的偽裝——是啊,她“死”后,誰真正為她痛徹心扉過?誰真正想過要為她尋一個真相?
寧榮榮的巴掌,寧風致的沉默,阿昭的遲滯……原來不是她一個人在隱瞞,是所有人都在遺忘。
心口那股憋了十二年的濁氣,忽然順著喉嚨涌了出來。她長長地呼了口氣,只覺得前所未有的平靜。
阿昭的心臟驟然縮緊,下意識地伸手去抓雪清霜的手腕,被輕輕躲開。
“我妹妹拿命救你!”風凜川的聲音陡然拔高“你就這么把她拋在一邊,讓她一個人承擔所有指責?你的沉默,是覺得為了她好,還是打從心底覺得,這些本就該她承受?”
這句話像驚雷劈在阿昭頭頂。
“我……”阿昭想解釋,喉嚨卻像被堵住,只能發出破碎的氣音。心慌像潮水般將他淹沒,后悔的利爪死死攥住他的心臟——他怎么能讓她一個人站在那里?
“還是你覺得,就因為她是唯一的幸存者,所以她就該獨自扛著所有秘密,獨自面對所有人的指責?”風凜川的聲音陡然拔高,目光掃過臉色蒼白的寧風致和淚流滿面的寧榮榮,“你們呢?是不是我不站出來說這些,你們還要理所當然地責怪她?”
雪清霜靜靜地看著風凜川。這個從小與她僅僅相處幾個月的親哥哥,此刻像座巍峨的山,替她擋住了所有風雨。她忽然明白,真正的疼愛從不需要刻意維系,血緣里的牽絆,早已刻進了骨血。
她的目光,第一次從阿昭身上移開,帶著一種近乎釋然的平靜,落在風凜川肩頭。那眼神里沒有了往日對阿昭的依賴,沒有了面對寧家父女的愧疚,只剩下歷經劫難后的疲憊與清醒。原來真正能看穿她堅強外殼,真正心疼她十二年苦楚的,是這個血脈相連的兄長。
那道一直依賴地、信任地追隨著阿昭的目光,第一次,堅定地落在了別人身上。
阿昭清晰地捕捉到這個眼神的轉移,心臟像是被狠狠剜了一下。他看到雪清霜望著風凜川時,眼底那層堅冰似有融化的跡象,那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帶著歸屬感的柔軟。
“我不欠你們。”雪清霜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院子。
她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寧榮榮通紅的眼眶,寧風致蒼白的臉,最后落在阿昭身上。
“霜兒……”阿昭的聲音帶著一絲慌亂。
雪清霜沒有看他,只是對風凜川說:“哥哥,我們走?!?/p>
風凜川立刻上前,將她護在身后,轉身時冷冷瞥了眾人一眼:“有些債,不是一句道歉就能清的。但我妹妹的債,今天起,一筆勾銷。”
兩人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門后,玄色披風揚起的弧度,像一只決絕展翅的鷹。
后院只剩下一片死寂。
寧榮榮捂著臉,蹲在地上,肩膀劇烈地顫抖,卻哭不出聲。她這才明白,那一巴掌打在雪清霜臉上,疼的卻是她自己——她不是在憤怒被隱瞞,是在憤怒自己的遺忘。
寧風致扶著欄桿,望著空蕩蕩的門口,鬢角的白發似乎又多了幾縷。他終于明白,為什么當年雪清霜的“死訊”傳來時,他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不是因為悲傷,是因為潛意識里,他早已把那個孩子,歸為“可以失去”的人。
阿昭站在原地,掌心還殘留著雪清霜手腕的溫度。他望著兩人離去的方向,第一次發現,自己追不上她的腳步了。
十二年的秘密,十二年的遺忘,終究在這一刻,劃下了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梧桐葉還在落,像一場遲來的,無人祭拜的葬禮。
剛走出史萊克的大門,風凜川的腳步驟然停住。他沒有回頭,聲音卻像淬了冰的石子,砸在身后的空地上:“奧蘭的王位,我會自己奪回來,不必再依附天斗。”
阿昭的身影僵在門內,看著風凜川護著雪清霜轉身離去,玄色披風在風里劃出決絕的弧度?!版偙睂④?,你好自為之”
兩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沒有離開天斗城,只是像兩滴融入墨色的水,悄無聲息地蟄伏進了這座城市的陰影里。
帳內的燭火亮到深夜。阿昭坐在案前,指尖懸在一張北境布防圖上,目光卻空洞地落在空氣里。他想起風凜川的話,想起雪清霜避開他時的眼神,想起寧榮榮那記帶著絕望的耳光——每一個畫面都像針,密密麻麻扎在心上。
他下意識地抬手按向心口,那里藏著雪清霜當年為他轉移傷勢時留下的印記,也是“血肉霜華”的關鍵所在。只要催動這個魂技,他就能瞬間感知到雪清霜的位置。
可指尖落在心口的瞬間,他猛地縮回了手。
風凜川的話再次回響在耳邊:“你就這么看著她被欺負?”“你配不上我妹妹?!?/p>
是啊,他配嗎?
他總以為自己在守護她,卻在最關鍵的時刻,連站出來替她辯駁的勇氣都沒有。他想起不久前,風霜猶豫著要不要向寧家坦白時,眼底的不安與掙扎。那時是他握著她的手,一遍遍說:“別怕,榮榮要是生氣,要打要罵,我們一起承擔?!?/p>
是他給了她坦白的勇氣,是他許諾了“一起承擔”,可結果呢?
剛才寧榮榮的巴掌扇下來時,他愣住了;榮榮質問的話像刀子一樣扎向風霜時,他沉默了;風凜川憤怒地質問他時,他連一句辯解都說不出來。
他所謂的“一起承擔”,竟成了最可笑的空話。
“血肉霜華”是雪清霜用自己的血肉換來的羈絆,可現在,他連動用這份羈絆的資格都沒有。
與此同時,史萊克學院的客房里,寧風致枯坐至天明。
案上攤著一張紙,上面寫著“太子乃武魂殿千仞雪假扮”,墨跡被淚水暈開,模糊了字跡。他想入宮將真相告訴大帝,可指尖懸在紙上,卻遲遲落不下去。
沒有證據。
雪清霜是唯一的人證,可她走了;風凜川或許知道更多內情,卻顯然不會站出來;阿昭……他雖知情,卻受制于太子,未必敢公然作證。
沒有證據的指控,在千仞雪經營了十二年的皇城里,只會被當成誣陷。到時候,不僅扳不倒太子,恐怕連七寶琉璃宗剩下的人,都會被冠上“謀逆”的罪名。
寧榮榮將茶杯放在案上,淚水再次涌了上來:“我們現在……該怎么辦?”
“等。”寧風致望著窗外微亮的天色,“等一個機會,也等……清霜回來。”
他不知道雪清霜會不會回來,也不知道那個機會是否存在。但他知道,從雪清霜說出真相的那一刻起,他們所有人,都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雪清霜靠在兄長身上,臉頰的痛感早已散去,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暖融融的,
“謝謝你,哥哥?!?/p>
風凜川頓了頓,帶著難得的溫和:“傻丫頭,跟哥哥說什么謝。”他側過頭,目光落在她依舊紅腫的臉頰上,眉頭又皺起來,“以后跟著哥哥,哥哥不會再讓你受委屈?!?/p>
雪清霜輕輕“嗯”了一聲,鼻尖忽然有點酸。最調皮搗蛋的少年,眼里總閃著跳脫的光。可現在,他的聲音里只有沉穩和銳利,像被磨去棱角的玉石,堅硬,卻也藏著不易察覺的溫軟。
“哥,”雪清霜忽然開口,“你怎么會知道……那些事?知道他們沒給我立碑,知道他們沒人祭拜我。”
風凜川沉默了片刻才開口:“多年前,我來過一次天斗城。”
“那時候我剛從極北冰原的裂縫里爬出來,修為恢復了些,就想著去看看你和清河哥哥?!?/p>
他的聲音很輕,像在說別人的故事,“我去了皇陵,沒找到你的墓碑,城里城外都找了,哪里都沒有,沒有墓碑,當然無人祭拜?!?/p>
雪清霜的心沉了下去。原來,她的“死亡”,真的像一陣風,吹過就散了。
“我那時候就覺得不對勁?!憋L凜川繼續說,“你和清河哥哥相依為命,你是他最疼的妹妹,怎么可能連塊衣冠冢都不肯立?怎么可能任由旁人忘了你?”他頓了頓,
“我不知道他是偽裝的,想去質問他,可我那時候孤苦無依,修為低微,連靠近皇宮都難。我只能忍著,繼續藏在暗處,一邊修煉,一邊查當年的事。”
雪清霜忽然想起風凜川剛才憤怒的樣子,想起他說“你拿命救他,他卻看著你受欺負”,心里像被針扎了一下。原來這十二年,不止她一個人在煎熬。他一個人在黑暗里摸索,靠著一點渺茫的懷疑和對親人的執念,硬生生撐了下來。
“哥……”她的聲音哽咽,“這些年,你是不是過得很苦?”
風凜川輕笑一聲,笑聲里卻帶著不易察覺的疲憊:“苦什么?想著總有一天能為你們報仇,就不覺得苦了?!?/p>
雪清霜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那些被血色掩埋的幸?;貞?,原來不止支撐著她的復仇,也支撐著風凜川在黑暗里獨行。她以為自己是最苦的,卻忘了這個曾經跳脫頑皮的兄長,為了找真相,為了替他們的親人復仇,早已把自己磨成了一把鋒利的刀。
風凜川深吸一口氣,轉身面對她,目光堅定:“霜霜,從今天起,我們相依為命。仇要報,武魂殿欠我們的,欠風家的,一點都不能少?!?/p>
“我不會再依附天斗,也不會借助昭明承心的勢力,我會用自己的力量,奪回本該屬于我的王位,帶你回奧蘭,帶你回家?!?/p>
雪清霜看著他眼底的光,那是與她復仇火焰不同的、帶著守護與希望的光。她反手握住他的手,用力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