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凍之海最深處的海溝里，冰神神息的光芒忽然劇烈閃爍起來。

風霜看著眼前那具巨大的骸骨——那是一頭類似鯨魚的生靈，骨骼綿延數十丈，肋骨間還嵌著無數細小的骨骼，顯然是被它護在身下的幼崽。冰神神息拂過的瞬間，骸骨化作熒光的前一秒，風霜的眼前突然閃過幻象：

那頭巨鯨在海水中痛苦地翻滾，冰瀾的灰色霧氣纏繞著它，吞噬著它的生機；幼崽們在它身下瑟瑟發抖，發出尖銳的悲鳴；還有無數小魚小蝦從它身邊逃開，卻被霧氣瞬間凍結……

那些掙扎的畫面、恐懼的眼神，像實質的冰錐扎進她的腦海。

“啊——”

風霜猛地后退，她捂住頭，渾身顫抖，那些生靈臨死前的絕望仿佛還縈繞在鼻尖，海水中似乎還彌漫著它們最后的哀嚎。

太可怕了。

不是對冰瀾的憤怒，而是純粹的恐懼。恐懼那些生命在瞬間消逝的絕望，恐懼這片海埋藏的無盡痛苦。

她再也待不下去了。

風霜幾乎是踉蹌著轉身，拼盡全力朝著神殿的方向逃去。冰神神息自動護在她周身，劈開厚重的冰層，可她什么都顧不上了，腦海里全是那些掙扎的畫面，只有一個念頭——逃離這里，逃離這片充滿死亡的海。

神殿的冰門在她面前緩緩打開，熟悉的溫暖氣息撲面而來。風霜踉蹌著沖進去，穿過空曠的大殿，憑著本能走向偏殿。

偏殿里，阿昭正盤膝坐在床榻邊修煉，周身縈繞著淡淡的混沌氣。五個月來，他幾乎每天都沉浸在創生之力的領悟中，混沌法則的玄妙讓他著迷，可每一次靜下心來，腦海里浮現的全是她的身影。

他實在太累了，不知何時靠著床沿睡著了，眉頭卻微微蹙著，像是在夢里也在牽掛著什么。

“砰”的一聲，偏殿門被撞開。

阿昭猛地睜開眼，混沌氣瞬間收斂。他看到風霜站在門口，臉色慘白如紙，眼神空洞得嚇人，身上還帶著永凍之海的寒氣和死氣。

“霜兒？”他心頭一緊，立刻起身沖過去。

還沒等他開口，風霜就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身體一軟。阿昭連忙伸手抱住她，才發現她渾身都在顫抖，牙齒都在打顫。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阿昭的聲音帶著急切，手撫上她的臉頰，冰涼刺骨。

風霜沒有回答，只是麻木地看著他，眼神里翻涌著痛苦。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像是終于抓住了救命稻草，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死死攥住他胸前的衣襟，仿佛一松手就會再次墜入那片黑暗的海溝。

“它們……它們在掙扎……”她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哭腔，“好多……好多生靈……”

阿昭瞬間明白了。五個月，她獨自一人面對那么多骸骨，清理那么多死亡的痕跡，就算有冰神神息護體，精神也早已被拖到了極限。那些消逝的生命，那些無聲的控訴，終究還是壓垮了她。

他什么也沒問，只是將她緊緊摟進懷里，輕輕拍著她的背，聲音放得又輕又柔：“沒事了，霜兒，回來了，到我身邊了。”

風霜的身體還在抖，眼淚終于忍不住滾落，砸在他的衣襟上，很快被體溫烘干。她像個迷路的孩子，把臉埋在他的頸窩，貪婪地呼吸著他身上的氣息，只有這樣才能稍微壓下腦海里的幻象。

“別怕，我在。”阿昭抱著她走到床邊，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在床上，“睡一會兒，嗯？我陪著你。”

風霜沒有反抗，或許是太累了，或許是他的懷抱太讓人安心，她閉上眼，很快就沉沉睡了過去。

可阿昭剛想松口氣，就發現她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很快打濕了鬢發。她的身體時不時抽搐一下，像是在夢里還在掙扎，嘴里喃喃著模糊的字句，聽不清內容，卻滿是痛苦。

阿昭的心揪緊了。他伸手，用溫熱的掌心輕輕擦去她的冷汗，指尖撫過她顫抖的睫毛。

他知道她不是軟弱。五個月不眠不休，面對一片海的死亡與絕望，就算是鐵打的人也會崩潰。她只是把所有的情緒都憋在了心里，直到剛才那根弦徹底繃斷。

阿昭在床邊坐下，一直握著她的手。她的手很涼，還在微微顫抖，他就用自己的掌心裹著，一點點傳遞溫度。

夜深了，神殿里靜得只能聽到她不安的囈語和自己的心跳。阿昭看著她蒼白的睡顏，心里又是心疼又是自責。

他該早點想到的。凈化永凍之海哪里只是體力活，分明是在一遍遍直面最殘酷的死亡。他只顧著修煉創生之力，卻忘了她一個人在那片暗無天日的海里，要承受多少煎熬。

“對不起……”阿昭低下頭，在她的手背上輕輕吻了一下，“以后換我陪著你，好不好？”

睡夢中的風霜似乎聽到了，手指微微動了動，攥住了他的衣角。冷汗還在冒，抽搐卻輕了些。

阿昭就這樣守著她，一夜未眠。他知道，她的掙扎還沒結束，而他能做的，只有牢牢握住她的手，讓她知道，她再也不是一個人了。

睡夢中的掙扎漸漸平息，風霜的意識沉入識海，那里有熾神的身影在冰藍色的光暈中浮動。

“撐不住了？”熾神的聲音沒有平日的傲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無數生靈的消逝，死亡的恐懼和絕望，換誰都難扛。”

他看著風霜蜷縮成一團的靈魂虛影，眼底閃過了然。以這孩子的善良，面對那么多骸骨，不可能無動于衷。能撐五個月，已經是極限了。第二考降臨時，他就知道這一考最難的從不是體力，而是心。

風霜的靈魂虛影搖了搖頭，聲音帶著濃重的疲憊：“師傅，我不想去了……我怕。”

她知道那是冰瀾的罪孽，她沒有義務背負，可那些生靈臨死前的掙扎總在眼前晃——骨骼扭曲的弧度，幼崽嵌在母體肋骨間的姿態，還有冰層里凝固的、無聲的哀嚎。她承受不住了，每一次凈化都像在親手觸碰那些痛苦，讓她喘不過氣。

熾神沉默片刻，緩緩開口：“累了就歇歇，沒人逼你。冰神給你一年時間，不是讓你拼命的。”

他抬手，一道柔和的神息落在她的靈魂上，像溫暖的手輕輕拍著她的背：“以你的冰神翼，加上冰神神息的速度，四個月足夠走遍永凍之海。你以為冰神為什么多給你半年？”

風霜愣住了。

“她要你看的，從來不是那些骸骨。”熾神的聲音變得悠遠，“是讓你看清，生命的消逝到底意味著什么。”

“如果你面對那么多生靈消亡無動于衷，那才是真正的失敗。”他看著她，“善良不是弱點，是你作為冰神繼承者最該守住的東西。但你要明白，你現在的恐懼，不是因為軟弱，是因為你懂得了生命的重量。”

風霜的靈魂微微顫抖。

“生命的代價，是警示。”熾神繼續道，“警示后來者，貪婪會毀掉一切，就像冰瀾那樣。生命的意義，不在于永恒，而在于它們曾真實地活過——在永凍之海游弋，繁衍，哺育后代，這些痕跡不會因為死亡就消失。”

“你凈化骸骨，不是在抹去它們的存在，是讓它們以另一種方式回歸這片海。就像落葉歸根，化作養分，等著被新生的生命吸收。”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溫和：“你現在看到的是死亡，可等阿昭用創生之力喚醒這片海時，你會看到新生。到那時你就會懂，保護棲息地，守護繁衍的權利，才是對逝去生命最好的告慰。”

“歇夠了，就回去。走慢些也沒關系，累了就停下來想想——想想它們活著時的樣子，想想你將來要讓這片海變成什么樣。”

熾神的聲音漸漸淡去：“別被恐懼困住，你的善良，該成為力量，不是枷鎖。”

識海的光暈慢慢散去，風霜的意識回到身體里。她緩緩睜開眼，窗外的冰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阿昭沉睡的側臉上。他守了她一夜，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卻還緊緊握著她的手。

她看著他，又想起熾神的話。

生命的消逝……生命的誕生……

那些骸骨不是終點，是起點。她清理的不是死亡，是為新生鋪路。

風霜輕輕動了動手指，反握住阿昭的手。掌心的溫度傳來，踏實而溫暖。

她深吸一口氣，眼底的迷茫漸漸散去，只剩下一絲尚未完全褪去的疲憊，和重新燃起的微光。

是累了，是怕了，但她不能停。

不是為了考核，是為了那些消逝的生命，為了阿昭將來要賦予的生機，也為了自己心里那份不愿被恐懼吞噬的善良。

她閉上眼睛，這一次沒有再做噩夢，只是靜靜地感受著身邊人的氣息，積蓄著重新出發的力量。

歇夠了，就回去。

走慢些，也沒關系。

晨光透過冰窗，在床榻上投下一片柔和的光斑。阿昭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風霜沉靜的側臉。她沒有睡，只是望著帳頂發呆，眼神里還帶著未散盡的疲憊，卻比昨夜安穩了許多。

他放輕動作坐起身，伸手輕輕撫了撫她的發：“霜兒，歇一歇吧。”

風霜轉過頭，撞進他帶著關切的眼眸，輕輕“嗯”了一聲，聲音還有些沙啞。

接下來的幾天，阿昭沒有再踏入修煉室。他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陪著她——在偏殿里生起暖爐，煮一壺熱茶看著水汽氤氳；陪她坐在冰窗前，看神殿外飄落的雪花如何在冰棱上凝結成霜；甚至笨拙地學著做她愛吃的點心。

風霜話不多，常常會對著一處發呆，但阿昭從不催她，只是安靜地陪在她身邊，握住她的手，讓她隨時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他知道，她需要的不是道理，是喘息的空間，是“不用急著堅強”的底氣。

第五天傍晚，夕陽的金輝透過冰穹，給神殿鍍上了一層溫暖的色澤。風霜看著窗外漸漸沉下去的暮色，忽然開口：“阿昭，我明天該走了。”

阿昭握著她的手緊了緊，沒有挽留，只是輕聲問：“想好了？”

“嗯。”風霜點頭，眼底的迷茫已經散去，“師傅說得對，我不能被嚇住。”她頓了頓，轉頭看向他，眼里帶著一絲期待，“我們約定好不好？每半個月，我回來一次，在這里待五天。”

阿昭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暖了一下，他笑著點頭，伸手將她攬進懷里：“好，我在這里等你。”

他知道這個約定對她意味著什么——不是妥協，是給自己留了一條退路，一個可以隨時停靠的港灣。而對他來說，這意味著每半個月都能看到她平安歸來，能親手為她擦去臉上的風霜，能確定她沒有被永凍之海的黑暗徹底吞噬。

“回來的時候，想吃什么？”阿昭低頭，吻了吻她的發頂，“我提前準備好。”

“糖醋魚。”風霜在他懷里蹭了蹭，聲音輕快了些，“還要你上次做砸了的那種點心，雖然不好吃，但……”

“但什么？”

“但那是你做的。”她抬頭，眼里帶著笑意，像極北初融的冰溪，“有點甜。”

阿昭失笑，收緊了手臂。他忽然覺得，就算讓他為了等這半個月一次的相聚，多花幾倍的時間去領悟混沌法則，也心甘情愿。

夜色漸深，兩人依偎在暖爐邊，沒有說太多話，只是靜靜聽著窗外風雪飄落的聲音。對風霜來說，這五天的安寧是重新出發的勇氣；對阿昭來說，這約定是支撐他在修煉中堅持下去的光。

第二天清晨，風霜再次站在通往永凍之海的冰門前。這一次，她的背影不再孤單，腳步也沉穩了許多。

“我走了。”她回頭看了一眼站在神殿門口的阿昭，揮了揮手。

“等你回來。”阿昭也揮了揮手，眼底是化不開的溫柔。

冰門緩緩關閉，隔絕了視線。但風霜知道，半個月后，當她再次推開這扇門時，會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帶著她愛吃的糖醋魚，在暖爐邊等她。

這個念頭像一束光，照亮了永凍之海的黑暗。她握緊冰神權杖，朝著下一處骸骨堆走去，步伐堅定，不再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