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講,我難以真正厭倦活生生的人。
Manuel算占著便宜的。開學這幾天,他剛把星空搬進宿舍。深夜時分,他的房門縫散落出大紫大紅一片,這是由迪斯科鐳射球制造的人為景觀,至于鐳射球下的大喊大叫的一群瘋子——那是Manuel新交的狐朋狗友,一幫人操辦的房間派對夜夜笙歌。接連幾天我忍受著Manuel和他的音響,以為忍無可忍。有一晚我從客廳翻起身,氣哄哄地踏到那扇門前,咚咚敲得響亮。
他大敞開門,笑得燦爛:“喲,我以為誰呢!”不等人回應,連拉帶拽地將我納入派對的正中央去。在跟進去的一刻我察覺了:我拿這種人沒轍,然后笑了。
扒拉著我的肩,Manuel一身酒氣,不住地朝眾人指點:“這是工院的Cam,比咱早一屆,選課插件那玩意你得謝謝人家?!?/p>
“這咱隔壁的Tim,也南美兄弟,墨西哥的。之前我們一塊去的什么來著——好像兄弟會招新,???”
我朝一堆白色、棕色、偶爾也有黑色的面孔說:你好,你好。
眾人不見外,也學東家喊:Dboy,來玩啊,正熱鬧呢。
我不清楚Manuel怎么做到的,在全校最犄角旮旯的公寓,他的訪客不僅絡繹不絕,甚至連我的性情為人也門兒清似的。地上散著一把“NeverhaveIever”的卡牌游戲,幾張顯然偽造了年齡的駕照大大方方地端坐其間,頂上一張寫著——Manuel,1998年生人。1998,優雅地越過主人的實際年齡三歲,將將越過法定飲酒年齡,保守與激進在此達到極致融合。
搖滾樂震得耳朵生疼,我客套兩句要走,反被硬塞過來一把手牌。
“你坐這,來來。”左右兩人挪了挪屁股,在毛氈地毯上騰出一人的位置。我摸索著坐下來,不知壓住了哪位客人的鞋子。
“我不會玩兒啊?!?/p>
“這東西簡單得很,一教就會了。Manuel,你陪你兄弟一塊?!本d薄的抗議,被眾人的熱烈擊碎。
于是我同他們雜亂地、瘋狂地、野蠻地占據了那間不足十平米的屋子。Manuel很高興,從書桌下抽出私藏的一瓶威士忌,在紫色星光下滿臉壞笑。屋里的人都做過學校的飲酒教育,人稱“AlcoholEdu”,然而校規和法文都不妨礙他們偷摸享樂。酒我沒碰。
“不是我不敢昂。我們那兒隨便喝,不稀罕你這個?!?/p>
半開玩笑地調侃他們,我耳邊就響起轟鳴的口哨和歡呼。他們自己喝開了。Manuel喝多了,人比平日深沉些。他背抵著床架盤腿坐,忽而把我拉到身旁,舉著酒杯的手在兩人身前揮動,卻是朝著一眾客人說:
“你們瞧見我室友沒?我們Dboy不掃興的,”他來回搖酒杯,把指尖摁在我肩頭摁得使力,跟著把臉轉過來,嘴里有些搗鼓不清了:“你很好。你就愿意跟我們玩,不像樓里你們其他人,你明白我意思,嗯?出門上學就應該這樣。”
醉意愈發濃烈,Manuel竟有些坐不住似地,靠著我還來回晃蕩。他猛地一甩脖轉回眾人,提高了嗓門兒:
“Dboy知道,他們很多中國學生,那都個頂個的聰明。我微積分課上就有,哇你們沒瞧見的,每次每次小測剛發下來,恨不得三兩分鐘做完了,搞得好像我是榆木腦袋。后來我們分到一組,這都是些很好的家伙昂,很客氣,也很禮貌,但你能覺出來,人家就是不怎么愿意跟你來往的??上В芸上?。你問為什么?因為上課都是其次,大學的友誼,情誼——這東西是實打實的、真真正正的!”
Manuel這樣一整套講完,慷慨激昂的。其他人各自倚靠在黯淡而模糊的雜物輪廓上,紛紛揚手附和:
“噢!”
我勉強笑笑,心情十分復雜。Manuel是大喇叭,還是醉醺醺的喇叭。他講到這茬只是話趕話,全無惡意。我丁點也沒怪他,非要講的話,反倒是一種被戳到痛處的不適。況且關于出門在外這茬事,他偏偏還有話語權。我琢磨著,想起來問:
“誒,那洪都拉斯本來是說英語嗎?”
他估計看穿了我的思緒,嬉笑著搖頭晃腦。
“Nono,se?or.”這是西語的“no”,調調往下滑?!坝⒄Z也是我們的外語,大部分人肯定都不會講啦。不過我們那片的人還成,小時候上的有外教的學校。那種的質量還湊合?!?/p>
“就你那有軍人站崗的小區?”
“就我們那有軍人站崗的小區。”
那么天平就端平了?誰知道呢。Manuel就是不像留學生。他有一股難以明說的“勁兒”,配上一口抑揚頓挫、稍著重后鼻音和大舌音的英語,自成一派。聽他講話,本地人不會覺得生硬,反倒要抓耳撓腮,試圖搞清是那個州的方言。有“方言”范兒的就不像外人了,這是微妙的區別,使他立在分水嶺的另一側。
聊些無關緊要的閑天,等電子鐘滴答到十一點,我抽身要走。一幫人陰陽怪氣地勸阻一番,說什么良宵才剛開始。唯獨Manuel一揚手,向我作別:
“晚安Dboy,睡好點。”
眾人驚訝。這是默契,我的室友清楚我的作息,簡單而固執:晚十一早七,安安穩穩八小時睡眠,革命的本錢一分鐘不克扣。我帶著耳塞,在迪斯科音樂的朦朧陪伴下入睡,一覺轉到第二天清晨。
清晨,推開Manuel的房門就會開悟風水輪流轉的含義。換他昏睡不醒了。空調一整夜地開,房間這樣陰冷,晨光被加厚窗簾擋下,唯邊角顯露白天之痕跡。房間的主人朝墻面側臥,頭枕著打彎的左臂。我撐著門框故意說:
“你中午不是有課嗎?起來吃飯啊。”
他咕噥出渾厚的嗓音,翻了個身,床墊彈簧吱呀作響地回應,二者同屬自發性行為,不具表意功能。桌沿一網袋發蔫的橘子卻受了驚,沿毛巾被無聲息地滾落在地。彎腰去撿時,我就發現那迪斯科球,連同一大串的彩燈彩帶、空威士忌酒瓶都躺在桌板下,一齊朝我哂笑著。反瞪一眼,我合門退出身子。
套間里畢竟有兩位活祖宗,趕上這個時間段,我常會在走廊撞見另一位。這一位起碼知道打招呼:
“哥,早啊。您起了。”張燁揉著眼睛,舉著牙杯鬼魂似地飄去衛生間,腳底一丁點兒的動靜都沒有。
與Manuel恰恰相反,對大多事物張燁秉承著不聞不問不參與的三不態度。別說是樓里外的雜事,就連同屋人半夜的興風作浪他都不在意。前兩天我從亞馬遜網購了一罐降噪耳塞,分給他時特意問:
“不覺得晚上吵嗎?要不要咱給他們轟出去?”
我心想那么大動靜兒,但凡客人有丁點兒抗議,我就要主持公道了??蓮垷罱舆^耳塞,相當淡然地說:
“還好吧,哥。睡著了就聽不見了?!?/p>
我抱著胳膊愣在走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