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如射出去的箭,飛得迅疾如電,不可挽回。
轉(zhuǎn)眼間,除夕將至。
二月十六這一日,也是除夕的前一日,天色漸暗,延壽堂到了歇業(yè)的時候,玉清整理好小藥箱,準(zhǔn)備回吊腳樓,陳延壽喊住了她,將她邀至后堂。
玉清不由心生好奇,“陳叔叔,可是有何棘手的病癥需探討?”
聞言,陳延壽不免發(fā)笑,“小小年紀(jì),滿腦子的疑難雜癥,何不趁著年華正好去看看外邊的世界?”
陳延壽是個年歲在三十五上下的中年人,常年身著青色長衫,身形瘦長,面容清癯,原本的長辮子早在一九零五年的時候就已經(jīng)剪掉,如今蓄著及耳短發(fā)。
他笑起來很寬和,氣質(zhì)沉靜,滿身的藥香,說話、治病條理分明,容易讓人心生親近。
玉清只是笑笑,“天下之大,包羅萬象,本應(yīng)多姿多彩,而今戰(zhàn)亂四起,外面的人將槍口對國人,而國人又將槍口對準(zhǔn)自己人。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現(xiàn)在去看外邊的世界,看見的都是些受盡磨難、瘦骨嶙峋的苦命人,陳叔叔,您想讓我看的……又是什么?”
陳延壽沉默著,須臾之后,輕聲嘆息,“我是個大夫,只知治病的道理。這個國家病了,遍地的膿瘡,已經(jīng)深入骨髓。若要救國,只能狠心將這些膿瘡連根挖去。
正如我那剪去的辮子,我剪去哪里是辮子,是腐朽與頑固,這亦是膿瘡之一。
執(zhí)安,一個月相處下來,我看得出,你對軍政府無畏懼,即便刀劍加身,即便他們拿槍口對準(zhǔn)你,你依舊不會害怕。
你在涪州縣最窮的地界教孩子們和窮苦人認(rèn)字,是對百姓心懷憐憫,卻并非是高高在上的、施舍的、凌駕于階級之上的憐憫,而是了解并共情于他們所經(jīng)痛苦的憐憫。
執(zhí)安,你不應(yīng)在我這小小的延壽堂蹉跎度日,你該去的,是那片廣袤無垠的天地,你該做的,是挖去生于這片土地之上的那一塊塊腐朽頑固的膿瘡?!?/p>
玉清微微垂首,“我竟不知陳叔叔對我的評價如此之高?!?/p>
陳延壽搖搖頭,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轉(zhuǎn)而將手邊的小托盤推到玉清身前。
托盤上并排放置著三條用紅紙包裹著的圓柱狀物件,看起來很有分量。
“你大約忘了,你已經(jīng)在延壽堂做了一個月的坐堂大夫,這是你一個月的工錢,統(tǒng)共一百五十銀元,你點點?!?/p>
玉清眉毛微抬,“一百五十銀元?比我們先前說的多了些。”
“天氣寒涼,病人比平時多,你這個月辛苦,多出的便當(dāng)是獎勵你。明日除夕,這三日不必來延壽堂,就在家歇息吧,可若有急癥,你還需趕來?!?/p>
玉清正是需要錢的時候,沒有推辭陳延壽的好意,伸手將銀元放進藥箱,笑瞇瞇道,“多謝陳叔叔,那執(zhí)安就不客氣了?!?/p>
“那片吊腳樓距離延壽堂算不得近,你可要另租賃一處屋舍落腳?我恰好有一處院子閑置著,雖小了些,但五臟俱全,可勉強一住?!?/p>
“陳叔叔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若我離開了那處吊腳樓,那些孩子在學(xué)業(yè)上有了疑問,可就尋不到人了?!?/p>
玉清瞧了眼窗外,天已大黑,便起身微微彎腰道,“時辰已晚,我若回去遲了,趙二嬸與趙二叔難免擔(dān)心,陳叔叔,我這便告辭了。”
陳延壽欣然點頭,將玉清送至門外,在她離開之前,再度開口,“我說的那些,執(zhí)安,你或可再考慮考慮?!?/p>
玉清腳步微頓,回首展顏一笑,“陳叔叔焉知我未曾做過打算,我機緣巧合來了涪州,涪州百姓予我一處棲身之所,待我如親如友,我若要做些什么,自然要從涪州開始。陳叔叔,夜色寒涼,不必再送了,回去吧?!?/p>
說罷,她轉(zhuǎn)過身,疾步消失在昏暗的夜幕之下。
直到她的身影徹底消失,陳延壽依舊定定的站在延壽堂前,面色復(fù)雜至極,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之后,他苦笑一聲,轉(zhuǎn)身踏入延壽堂,緩緩將門關(guān)上。
“大夫啊……”
一聲輕嘆裊裊飄散,融入無盡的夜色。
回到吊腳樓時,天已經(jīng)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趙二嬸家的門敞開著,昏黃的光芒傾瀉而出,光芒不算明亮,來自于普通人家常用的煤油燈。
燈光映出一道團成一小團的身影,那身影聽見腳步聲,抬頭望去,見玉清披著夜色歸來,喜得睜大了眼睛,跳起來大喊,“爹!娘??!哥哥回來了!”
屋內(nèi)頓時有動靜傳出,趙二叔和趙二嬸幾乎同時出現(xiàn)在門口,一個一聲不吭的接過玉清肩上的藥箱,一個絮絮叨叨的問她今日怎么回來的這么晚。
飯菜早已做好,趙二嬸拿碗蓋著,并蒙上一層被子保溫。
一家人坐定后,她忙將被子和碗拿走,“今日回來得晚,餓了吧,快些吃,吃完了早些休息,明日就是除夕了,早晨的集市會很熱鬧,讓你叔帶你去市集上轉(zhuǎn)轉(zhuǎn)……”
見趙泰和滿臉的期待,趙二嬸戳了戳他的腦門,忍笑道,“別看了,你也去?!?/p>
趙泰和驚喜的叫了一聲,便開始悶頭扒飯,快些吃,早些睡,明早才起得來。
飯后,玉清簡單的洗漱了一番,便端著煤油燈鉆進了趙二嬸用簾子專門為她分割出來的獨立小空間。
她輕輕將煤油燈擱在自己閑來制作的小方桌上,從桌下的被子里邊掏出幾張折起來的紙。
那紙本是白色,在煤油燈的照耀下,泛著昏黃,掩蓋了時常翻動的痕跡。
玉清盤腿坐在桌邊,動作輕柔的將這疊紙翻開展平,鋪陳在小方桌上。
就著暗淡的燈光,細(xì)細(xì)看起上邊的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