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玉清的到來,趙二叔家年尾的情況相較往年好了許多,因此今年的年夜飯也比往年多了幾個菜,分量足足的,一家人圍著木桌,面上都帶著笑容。
趙二叔心情不錯,喝了些小酒,但喝著喝著就醉了,最后竟抹起了眼淚,嘴里嘟嘟囔囔、來來回回的就這么幾句話。
對不起堂客,讓她跟著自己吃了這么多年的苦,沒過上什么好日子。
幺兒要上學,一定要上學,不能像他一樣,靠苦力吃飯,靠一條船吃飯。
感謝玉清讓他吃飽了飯。
以及不停的念叨著一個名字,小福,小福。
聽到這個名字,趙二嬸原本滿是喜意的面色也變得郁郁起來,見趙二叔醉糊涂了,她一聲不吭的將他扶到床鋪上躺下,給他蓋好被子,掩好被角,靜靜地看了會兒他喝得紅彤彤的臉,回到桌旁坐下,那眼中的悲痛滿屋子除夕的喜氣沖散。
趙二嬸低垂著頭,半晌后,啞著聲音開口,“小福……小福是泰和的哥哥。”
聽見自家娘的話,趙泰和瞪圓了眼珠子,很顯然,他也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從沒有見過面的哥哥。
“那哥哥呢?哥哥去哪兒了?怎么一直不回家?”
單純的趙泰和此時并不知道自家爹娘抹眼淚的意思,只一臉天真的詢問著哥哥的去向。
天知道他每次看見別的小伙伴都有哥哥姐姐護著的時候有多羨慕。
“死了,淹死了。”趙二嬸娓娓道來,沒有半分隱瞞的意思,“五年前,小福和別的孩子玩鬧的時候,一不小心滾到了江里頭。那孩子當時就嚇傻了,沒有及時喊大人來,被發現時,小福已經不知道被水沖到哪里去了。
他爹花光了所有積蓄,將附近的艄公都請來幫忙打撈,整整一天,連衣服都沒見到。他們都說,小福是被水沖到了長江里頭,找不回來了,他爹不相信小福死了,所以一直沒有發喪,附近的人也就沒有在我們家人面前再提起過這件事,但他爹是知道的,小福活不了。”
玉清沉默不語,五年時間,趙二嬸其實已經自洽,只是這件事壓在心頭太久,情到深處才抹起了眼淚,趙二叔也是一樣,她需要的并不是安慰,而是傾聽。
趙二嬸靜默了片刻,又道,“老古話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他爹的父親是艄公,爺爺也是艄公,所以他也是艄公。這里年年都有淹死的,小福的死更是讓他打定了主意,要將幺兒送進學堂讀書,換個活法。”
玉清忽然想起,初遇時趙二叔請他為幺兒取名,她將‘泰和’這兩個字的含義告訴趙二叔時,趙二叔笑得是那么開心,如今想來,原是她恰好說中了他對幺兒最真切的期望。
一生平安,一生和順。
屋內沉寂了許久,趙二嬸已經平靜了下來,她擠出一抹笑容,“執安姑娘,你不要怪你叔擾了這好日子的喜氣,他是想起了小福淹死之前,沒能讓他過上好日子,也想起了自己沒能時時提醒他不要在江邊玩鬧,他這是后悔啊。”
玉清搖了搖頭,將聲音放得更柔,“嬸子這話就見外了,方才嬸子一直陪著叔喝酒,也沒吃多少,夜還長,再吃一些吧。”
“誒。”
趙二嬸應了一聲,低著頭往嘴里塞著飯菜,分明剛剛還覺得食物美味,現在吃起來,卻是味同嚼蠟,難以入喉。
玉清安撫似的摸著趙泰和的腦袋,又輕輕拍了兩下,微微垂眸。
其實,趙二叔將她帶回來并非只是因為袍哥那五湖四海皆兄弟的規矩,更大的原因是小福,且并非是要她取代小福的位置,而是趙二叔內心最深處期盼的可視化。
他期盼小福像她一樣爬上某個人的船,又像她一樣被船的主人好心帶回家撫養,最后好好的長大。
可憐天下父母心。
而對于趙泰和來說,這是他第二次真切的體會死亡的概念。
第一次,是他爹的肚子被砍了一刀,鮮血淋漓的被抬回來的時候。
第二次,就是今夜,他娘說起他有個親生哥哥,但被水淹死了。
到了入睡的時間,他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見爹娘都躺著沒動彈,又見房間盡頭簾子里傾瀉出來的昏黃光芒,猶豫了片刻爬了起來,一步一步悄悄的挪過去,隔著簾子問,“姐姐,我能和你待一會兒嗎?”
聽見這道底氣不足的聲音,玉清揭開簾子的一角,笑盈盈道,“天冷,把你的小被子一起帶進來。”
趙泰和瞬間大喜過望,扭頭抱起被子就鉆進了簾子,老老實實的坐在小方桌的一側,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沖著玉清嘿嘿傻笑。
玉清瞥了他一眼,“小家伙,你笑什么?”
趙泰和呲著的大牙瞬間收了回去,要笑不笑的樣子,略顯滑稽。
“睡不著?”玉清又問。
趙泰和連連點頭,“睡不著。”
“睡不著就給自己找些事情做。”
說著,玉清精準的從一疊紙中抽出自己默寫下來的三字經,平平整整的擱在趙泰和面前,又拿過一張白紙并遞了一支毛筆過去,微微一笑,“抄吧。”
什……什么?抄什么?
趙泰和張大了嘴巴,他確實睡不著,但他也并不想在這樣的深夜里埋頭寫字,能不能放過他?
可趙泰和哪里拒絕得了玉清笑瞇瞇的指令,不情不愿的接過毛筆,癟著嘴在白紙上抄了起來,乖得很有怨氣。
抄著抄著,小孩兒就沉浸了進去,倒覺出了幾分趣味。
一個抄寫,一個畫圖,時而小孩問這是什么字,大人輕聲解釋,氣氛倒也和諧。
趙二嬸無聲的翻了個身,不去打擾。
除夕這夜,一家三口,除了趙二叔睡得昏天黑地,趙二嬸與趙泰和都失眠了。
以至于第二日,趙二叔看見趙二嬸眼下烏青的眼袋,撓著后腦勺問,“堂客,你昨個晚上沒睡?”
瞧著他一無所知的無辜樣,趙二嬸心頭猛地躥起一陣無名火,提起搟面杖就掄了過去。
趙二叔一個激靈,一邊跑,一邊嚷嚷,“大過年的,你打我做什么?孩子們還在邊上呢!”
趙二嬸瞄了眼角落里看熱鬧看得興起的玉清和幺兒,哼笑一聲,“打你要看日子?還是打你要看場合?你給我站住!”
兩人打得熱鬧,趙泰和不解的問,“為什么爹被娘打了,還笑得這么開心?”
玉清笑著回答,“這個問題……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