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幫陸沉淵求了情,柳墨凝已有半月光景未曾見過他。
他挨了打,不得不臥床養傷,沒功夫叨擾她。
柳墨凝也樂得自在,應了老夫人的要求,每日去跟老夫人學習管家經商之道。
用老夫人的話說,這些東西,本就是她之前一直在學的,只不過因著中途生了病,這才耽擱了下來。
柳墨凝不記得過往之事,特地悄悄翻了幾本冊子,見上面批注的大段簪書小楷,確是自己的手跡無疑。
她也借機地提了自己的想要離開陸府的想法。
老夫人未曾一口回絕,卻也沒干脆地答應。
只問她一句,“嬌娘,你當真愿意往后余生,做一個沒有過去,不知來歷的糊涂人,這樣不清不楚地走完一輩子嗎?”
未等柳墨凝想出個所以然來,老夫人又接著開口,“我知你向來是個有主意的,可眼下,住在府里是最好不過的。你若擔心沉淵那小子,祖母跟你保證,只要祖母在府中一日,他便不敢如何。”
柳墨凝自然不愿意做個糊涂人,思索良久,暫時歇了離府的心思,沉下心來,每日早起早睡,跟著老夫人學習。
拋開其他不談,她是很愿意到老夫人這里來的,因為每次都能收獲很多東西。
陸老夫人這半生,亦可稱得上是傳奇了。
扛過喪夫之痛,又經歷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愴,親眼送走了自己的兒子和兒媳。
命運如此殘酷,她卻還能帶著年幼的陸沉淵,撐起了整個陸家,期間的心酸苦楚,自然不必多說。
柳墨凝在老夫人的眼神中,總能看到一種歷經滄桑后的睿智與從容。
時間一晃而過,日子過得平凡卻充實。
直到這日柳墨凝優哉游哉地回到小院時,看到了那個消失了半月的人影。
陸沉淵一席絳色長袍,坐在八角亭之中,手中端著茶盞,似乎等了許久的模樣。
她這小院,廊橋水榭蜿蜒曲折,柳墨凝走到跟前,才發現有人在。
她心下莫名地煩躁,雖然半月前那一頓打,陰差陽錯地替她出了一口惡氣。
可只要一看到他,她就忍不住想起在他身邊伏低做小,曲意奉承的日子。
而那些,于柳墨凝而言,卻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記憶。
柳墨凝心底浮躁,腳步卻不停,只當他是空氣,打算直接掠過。
陸沉淵卻施施然站起身來,堵了她的去路。
她不得已停住腳步,卻也不看他,只當兩人不熟稔一般,開口問道,“不知少爺大駕光臨,有何貴干?”
許久不聽對面人出聲,走又走不掉,柳墨凝疑惑地抬頭,卻一眼墜入他深邃的雙眸之中。
那雙眼中,仿佛有什么東西,濃烈炙熱,震得她心下發顫。
柳墨凝一驚,連忙錯開視線。
陸沉淵雙手握拳緊緊攥在身后,心中壓抑著想要擁她入懷的沖動,薄唇微啟,“收拾東西,明日隨我上京。”
柳墨凝自是知道他要上京科考的,府中的下人們這些日子忙前忙后的,全在準備這些東西。
她當初聽說這消息的時候,心里還挺高興的。
陸沉淵上京科考,沒個月余時日是回不來的。
他走了,她在陸府跟著陸老夫人,豈不是更加舒坦。
而眼下看陸沉淵這語氣,竟是如此篤定,她必然會跟他一起上京?
京城乃天子腳下,熱鬧繁華不必多說,可這些,從來不是她柳墨凝心之所向。
“我不去。”
柳墨凝面色平靜,語氣越發疏離,“煩請少爺讓讓,我要回去休息了。”
陸沉淵比她高了一頭,柳墨凝不敢與他對視,此時目光只能看到他的肩膀處,亦看不到他的神色。
只聽頭頂一聲輕笑,那人卻是出乎意料地干脆,側身給她讓了路。
柳墨凝面上維持著平靜,腳步卻是飛快。
直到進了屋子關上門,她心中仍有幾分不真實的感覺。
陸沉淵竟然真的,這般輕易地,放自己離開了?
如此想來,老夫人的那頓杖打,還是有些效果的。
想到明日一早,陸沉淵便會啟程上京離她十萬八千里遠,柳墨凝心里歡喜,晚膳都多用了半碗。
直到飯后,金篦給她呈上來一個不起眼的木匣子。
“小姐容稟,寸簡得了少爺的吩咐,親自送來的,囑咐奴婢,務必親自手交到您手里。”
柳墨凝歪在塌上,手里拿著本《四海至》正看得入神。
聞言側目掃了一眼。
金篦懷中抱著的,就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普通木盒。
她心中嗤笑,陸沉淵這是又起什么幺蛾子了。
伸手接過木盒,放到梨花木雕的小幾上。
這木盒上的暗扣設計巧妙,柳墨凝手指繞著盒子轉了一圈,放才發現它的存在。
她指尖稍稍用力下按,只聽“咔噠”一聲輕響。
一枚通體漆黑的令牌赫然映入眼簾。
心跳猛然加速,腦中嗡地一下,似有什么東西突然在腦海中迸裂開來。
是女子模糊的面龐,溫柔而有力地握住她的手,在宣紙上一筆一劃地引導著她寫字。
是男人爽朗的笑聲,虬結有力的雙臂將她高舉上馬,聲音里含著無限的寵溺驕傲,“我們的嬌嬌,要做世間最開心的小姑娘。”
是元宵夜上,她坐在男人肩膀上,手中提著精致小巧的兔子燈,女人在他身旁故作蠻橫地嗔怪,“小心著點,別摔了嬌嬌!”
是陽春三月里,碩大的老鷹風箏在天上翱翔,男人手里拿著線,她跌跌撞撞地邊追邊喊“高點,再高點。”女人坐在一旁,溫婉的笑容在陽光下燦爛奪目。
畫面突然一轉,四周突然蔓延出無盡的黑暗。
是比她還要高的漆黑棺槨,女人悲慟地哭喊,“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女人眼神決絕地回望,轉身,一頭撞死在棺槨上。
再然后,便是滿目的赤色……
直到耳邊傳來一聲聲焦急的呼喊。
柳墨凝驟然回神。
她的手不知何時緊緊地抓著小幾的邊緣,指甲因為不自覺地用力而泛白。
金篦和玉鈿圍在她身邊,神色焦急不似作假。
“小姐,您剛剛怎么了?又笑又哭的。”
“眼淚突然就吧嗒吧嗒往下掉,臉色還這么蒼白,可嚇死奴婢了。”
“要不要請大夫來看看?”
“不用,我沒事。”柳墨凝抬手,胡亂抹掉臉上的淚水,“寸簡人呢?”
“回小姐,一直在外候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