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經所有的研究，都是面向軍用尸者的。或許唯一一次的瘋狂，就是連她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把韓之域變成尸者。

她對于韓先生的感性，和老婦人對于阿德的感情，相似，又不盡然相同。

她可以毫無表情地面對實驗室里面一堆又一堆的尸者，這些尸者就像是流水線，死亡之后，被寫入虛假的靈魂，聽從指令流入戰場，破損后回歸實驗室修復，到使用年限之后報廢，火化，成為灰燼。

她不敢想象，韓先生以后報廢的樣子，甚至于他的破損都會讓安瀾大驚失色。

或許在她詢問之前戰場上撿回來的那個尸者的名字的時候，她的潛意識里，已經認為，這些尸者，是死去的人重新蘇醒，而不是她認為寫入的虛假的靈魂。

對于韓先生，她只是把他的靈魂收集起來歸還給他，而不是為他寫入一串一串名為尸件的代碼。

“對不起，”安瀾說道，“我可以理解您的。”

老婦人看著韓先生，笑道，“他一定也是對你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吧。”

不知道為什么眼眶中有濕潤的感覺。

“阿德六年前離開村莊，他不在的日子里，每天我都在想念他，我會擔心，他會不會受傷，他會不會吃不好，睡不好……”一層霧氣蒙上了老婦人的眼睛，“我從來沒有想過，他會不會戰死……直到他回來。”

“我沒有見過他死去的模樣，他只是變得沉默了。”

“我們兩個和之前一樣生活，一起吃飯，一起種田。好像他完全沒有死去。”

“盡管我知道，他已經成為了‘尸者’，但是他就是我的孩子，他能動，很聽我話，和之前的阿德一樣，很乖，很愛媽媽。”

老婦人扭過頭去，揉了揉眼睛。

“孩子，這樣就好，我已經習慣了我的孩子了，不管他的靈魂還是不是之前的阿德，現在他的靈魂，就是我的孩子。”

“咳咳，”宋斯越已經哭的一抽一抽的，還自顧自地想要憋住。

“好啦，不說這些了，你們就在這里修養一段時間吧，有什么需要就喊我就好。”老婦人很快一掃憂傷，站起身來，對著安瀾和宋斯越咧著嘴笑，“哭啥呀，你這大男子漢的。”

宋斯越憋著嘴抱歉地笑了笑。

入夜。

安瀾躺在床上，韓先生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宋斯越則睡在鋪在地上的毯子上。

月光傾瀉在他的臉上，他看著皎潔的月亮，總覺得透露著些許慘白。藍色的月光透過窗子的剪影，將韓先生身體的一半照的像鉆石一個透露出光澤。他盯著韓先生，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你睡了嗎？”宋斯越試探性地問安瀾。

安瀾沒有回應。他這才想起安瀾下車之后似乎一直沒有帶上助聽器。

如果，那個棕發少年也變成了尸者……他腦海中想象著那個少年的樣子。

不過，還是不要那樣吧。說不上來為什么，想象著他靈動的樣子變得機械的像僵尸，總有一點于心不忍。

他開始有些理解，為何安瀾會抵觸“民用尸者”這種詞匯，為什么卡卡會支持尸者的人權。

或許只有經歷過至親之人的死亡，才會理解為什么想要尸者也擁有人權。

這一切不過是生者的想象，但是哪怕是想象，也是給予他們的希望。

卡卡也經歷過這些嗎……

翌日。

安瀾休息了一宿之后，精神狀態明顯好了很多。

“我們今天得問清楚尸者的源頭在哪里才行，這里不過只是尸體的存放地。”安瀾說道。

“那這些尸體……之后會怎么辦。”宋斯越擔心地問道。

“挑出能用的，運去研究所之類的地方處理成尸者。”安瀾答道，“不過戰場上的尸體，缺損應該都挺厲害的，修復的成本應該很高，估計絕大多數可能都只能火化了。”

“這樣啊……”

“怎么，你也開始對逝者感興趣了？之前不是還害怕來著。”安瀾忍不住“撲哧”一笑。

“也沒有感興趣……就是……稍稍有點感興趣。”

“哈咯，又見面啦！”突然，門口傳來一個爽朗的聲音。

安瀾看著面前金發碧眼的小個子，不禁有些驚訝。

“怎么又是你，陰魂不散的。”

“欸欸欸，話不能這么說。”卡卡撅著嘴嗔怪道，“我可是專程過來找你們的哦。”

“你們也真是的，一聲不吭就溜走了，害得我幫你們好一頓掩飾。”

“這里不是尸者的源頭，我懷疑那些尸者的制作材料有問題。”安瀾直接切入主題。

“Binggo！”卡卡打了個響指，“但是也不完全對，想知道答案的話，跟我來吧。”

不等安瀾反應過來，卡卡便轉身向外走。

安瀾和宋斯越對視了一眼，喊上了韓先生跟著走出了房間。

卡卡很熟練地走到了村子的盡頭，對面是一個很大的湖泊。一艘破敗的小船停在岸邊，卡卡和船夫打了聲招呼，就拎著纖繩準備開船了。

“拿好了。”他朝著宋斯越丟來一對船槳。

“韓先生可以劃船嗎？”

他雖然話是問安瀾的，但是卻面向韓先生說道，就像是在問韓先生似的。

“可以，我測試過序列九十。”

“好嘞！”說著他就把一對船槳丟向了韓先生。

“那么，‘新型尸者號’啟動！”卡卡站在船頭，朝著對岸大喊。

這片湖泊大的出奇，劃了好一陣子，來時的岸邊才剛剛消失。

“還要劃多久。”安瀾忍不住問道。

“唔，快到了，別急嘛。”卡卡說道。

這個‘快’，指的是安瀾他們一行人在船上幾乎度過了半天。

湖面上升起濃濃的霧氣，能見度幾乎只有一米。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人形的東西機械的招手。

“到啦！”卡卡興奮地說道。

小船的兩側陸陸續續出現了很多人影，十分僵硬地朝著安瀾招手。

順著兩側的人影走，居然出現了一個島嶼。

霧氣漸漸散去，安瀾這才發現，水面上一些零散的小島上，有很多人影，似乎是尸者被施加了無限循環的指令。

“這里是哪？”安瀾問道。

“進去你就知道了。”卡卡拉著安瀾跳下船，朝著小島內奔跑。

小島就像是一個小鎮，行人在路上行色匆匆。小孩子一言不發地被家長牽在手里，有的人坐在街邊，有的人在鋪子里做東西。

唯一一個與眾不同的是，他們都面色慘白，雙目無神，整個小鎮寂靜無聲。

但是這并不妨礙他就像是人類社會一樣正常的運作，尸者國民們機械的交易，機械的行走，但是也像是在生活。

“難道……難道這里全都是尸者嗎？”宋斯越看著周圍來來往往的尸者感嘆，“這簡直就像是一個社會。”

“為什么……為什么小孩子也會成為尸者……”宋斯越驚恐地看著被家長牽在手中的小孩。

“這就是你說的——尸者的帝國嗎？”安瀾面色凝重地問卡卡。

卡卡從兜里掏出一顆糖果，塞進那個小孩子的手里。“那么，歡迎二位。”

“你早就想帶我們來這里了。”安瀾說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等到現在。”

“明天你就知道了。”卡卡朝她眨了眨眼，笑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