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郡王府,秘室。
塵土尚未落定,血腥與邪毒腐朽的甜腥氣混雜在飛揚的灰燼中,刺鼻欲嘔。墨一背靠著冰冷潮濕的墻壁,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牽扯著胸腹間撕裂般的劇痛。寒魄匕的幽藍碎片深深嵌在爆裂的毒核殘骸里,兀自散發著抵抗邪氣的微弱寒芒,如同他此刻搖搖欲墜的生命燭火。
門口逆光而立的身影,無聲無息。郡王府管事的普通服飾,一張丟進人群便再難尋回的平凡面孔,皺紋刻著歲月的風霜,眼神卻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倒映不出絲毫情緒,只有一片能將靈魂都凍結的虛無死寂。
墨一認得這張臉。皇城司最深處,那寥寥幾份模糊得如同鬼影的“千面人”側寫畫像中,這張臉的輪廓與神韻,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記憶里。沒有驚天動地的氣勢,沒有邪魔外道的猙獰,只有一種純粹到極致的、對生命的漠然。仿佛站在門口的,并非活人,而是一具被無形絲線牽引的、早已死去的軀殼。
“咳……”墨一強行咽下喉頭翻涌的腥甜,握緊了手中僅存的小半截寒魄匕刃柄,冰冷的觸感帶來一絲清醒。匕身斷裂處參差不齊,幽藍的光芒微弱閃爍,如同風中殘燭。他知道,以自己如今油盡燈枯的狀態,面對這傳說中的詭面之主,生還的可能微乎其微。但皇城司的暗刃,從無引頸就戮之理!
“千面人?”墨一的聲音嘶啞破碎,卻帶著一股淬煉過的鐵腥氣,目光如同釘子,死死釘在門口那平凡而恐怖的身影上。
門口的身影沒有回答。那古井般的眼瞳,甚至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泛起。他只是極其緩慢地、如同生銹的機括般,抬起了左腳,向前邁出了一步。
“咚。”
腳步聲輕微,落在這死寂的秘室中,卻如同重錘敲在墨一緊繃的心弦上。一股無形的、粘稠冰冷的壓力,如同實質的潮水,隨著這一步的落下,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空氣變得沉重無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冰冷的鉛汞。秘室內尚未完全散盡的邪毒殘息,仿佛受到了某種至高無上的召喚,絲絲縷縷地向那身影匯聚而去,繚繞在他身周,形成一層若有若無的、令人心悸的墨色薄霧。
墨一只覺一股陰寒刺骨、帶著強烈精神侵蝕的意念,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針,狠狠扎入他的腦海!眼前瞬間幻象叢生——不再是扭曲的森林和膿血河流,而是無數張模糊不清、痛苦哀嚎的人臉,層層疊疊地向他撲來!每一張臉都在無聲地尖嘯,充滿了無盡的怨毒與絕望,試圖將他拖入那永恒的黑暗深淵!那是被千面人奪取、禁錮、消磨掉的無數“面孔”殘留的怨念!
“呃啊!”墨一悶哼一聲,太陽穴突突狂跳,眼前陣陣發黑。他猛地咬破舌尖,劇烈的痛楚混合著血腥味沖入喉管,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手中殘存的寒魄匕幽藍光芒應激般暴漲一寸,堪堪抵住那洶涌而來的精神侵蝕!
“皇城司的蟲子……生命力……倒是頑強。”一個干澀、沙啞,仿佛兩片粗糙砂紙摩擦的聲音,毫無征兆地直接在墨一的意識深處響起!并非通過空氣傳播,而是如同鬼魅般直接烙印在他的神魂之上!這聲音空洞、漠然,沒有絲毫屬于人類的情感波動,只有一種俯視螻蟻般的冰冷評價。
隨著這意念之音響起,門口的身影再次向前一步。這一次,他抬起了右手。那只手枯瘦、骨節分明,皮膚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灰白色,指甲修剪得異常整齊干凈。然而,就是這只看似尋常的手,在抬起的瞬間,周遭匯聚的墨色薄霧猛地一凝,化作數十道細如牛毛、漆黑如墨、無聲無息卻快如閃電的“影針”!針尖閃爍著一點幽綠的光芒,帶著洞穿金石、湮滅生機的恐怖氣息,如同毒蜂群般,鋪天蓋地射向墨一全身要害!
沒有呼嘯的破空聲,只有死亡迫近的冰冷窒息感!
墨一瞳孔驟縮!寒魄匕的幽藍光芒瞬間收縮,凝聚于斷刃尖端!他身體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強行扭動,避開射向心口、咽喉的數道致命影針,手中斷匕劃出數道急促而精準的幽藍軌跡!
“叮!叮!叮!叮!”
一連串密集如雨打芭蕉般的脆響在死寂的秘室中炸開!幽藍的寒芒與漆黑的影針激烈碰撞,濺起一溜溜細小的、冰晶與墨霧混合的火星!每一次碰撞,都有一股陰寒邪毒順著斷匕瘋狂涌入墨一的手臂,凍得他經脈刺痛,半邊身體幾乎麻木!更有數根影針擦著他的肋下、肩胛掠過,帶起一片片皮肉,傷口瞬間泛起青黑色,麻木感迅速蔓延!
快!詭!毒!千面人的攻擊,沒有任何花哨,卻將致命、陰毒、精準發揮到了極致!墨一完全被壓制,只能憑借多年生死搏殺的本能和對寒魄匕破邪特性的熟悉,在狹小的空間內狼狽閃避格擋,每一次動作都牽動內腑傷勢,鮮血不斷從嘴角溢出。
“掙扎……徒勞……”那干澀的意念之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仿佛來自九幽的嘲弄。
千面人那古井無波的眼瞳,第一次有了極其細微的變化。那不是情緒,而是一種……專注?如同最高明的工匠在審視一件即將完成的器物。他枯瘦的右手五指極其輕微地彈動著,如同在虛空中撥動無形的琴弦。隨著他手指的每一次細微動作,那些被墨一格擋開、射入墻壁或地面的漆黑影針,竟如同活物般,無聲無息地融化、消失,瞬間又在墨一身周不同的角度、更刁鉆的位置重新凝聚、激射而出!攻擊角度變幻莫測,防不勝防!
墨一壓力陡增!他如同陷入了一張由死亡陰影編織的巨網,無形的絲線正在不斷收緊!寒魄匕的幽藍光芒在連綿不絕的邪毒沖擊下,越發黯淡。他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了。必須搏命!
就在他再次險之又險地避開數道射向下陰的影針,身形趔趄的瞬間——
“噗!”
一根無聲無息、角度極其刁鉆的影針,如同潛伏的毒蛇,狠狠釘入了墨一支撐身體重心的右腿膝蓋側后方!針上附帶的陰寒邪毒與麻痹之力瞬間爆發!
“呃!”墨一右腿一軟,劇痛混合著刺骨的冰冷麻木席卷全身,身體控制不住地向前撲倒!
好機會!
千面人那空洞的眼瞳中,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捕獵得手的漠然。他枯瘦的右手五指猛地張開,對著撲倒的墨一凌空一抓!
秘室內殘留的、濃郁的邪毒氣息如同受到了君王的號令,瘋狂向他掌心匯聚、壓縮!瞬間凝成一只巨大、凝實、指爪鋒銳的漆黑鬼爪!鬼爪掌心,一只由純粹怨毒與邪氣凝聚的幽綠豎瞳驟然睜開,冰冷地鎖定了下方失去平衡的墨一!鬼爪帶著撕裂空氣的無聲尖嘯,當頭抓下!要將墨一連同他殘存的魂魄,一同捏碎、吞噬!
死亡陰影,籠罩頭頂!避無可避!
皇城司地宮,渾天儀秘殿。
空氣如同凝固的油脂,沉重地壓迫著每一個人的胸腔。渾天儀巨大的光幕上,那張覆蓋汴京的龐大毒網,在經歷了百官叩闕引動的天地威壓沖擊后,雖然劇烈動蕩、明滅不定,無數灰色絲線扭曲斷裂,尤其是連接東府的那條深紫主脈黯淡了許多,但……它并未崩潰!
代表太廟毒種核心的濃墨光點,如同受傷的兇獸,依舊頑強地搏動著,散發出不祥的墨色光暈。無數斷裂的灰色絲線如同擁有生命的觸手,正在瘋狂地扭動、試圖重新連接、彌合!整個毒網如同擁有自我修復能力的活物,在短暫的受創后,正以一種令人心悸的速度重新編織、穩固!甚至,那些連接著秘殿內眾人的、極其細微的灰線,顏色反而加深了一絲,如同在汲取他們的生命力來彌補自身的損耗!
“咳……王爺……這邪網……在自行修復……怨氣沖擊……只能傷其表,未能毀其根……”諸葛流云被王七攙扶著,虛弱地靠在渾天儀冰冷的基座上,看著光幕上迅速“愈合”的毒網,眼中充滿了絕望。他嘴角還殘留著鮮血,強行推演和維持通道已耗盡了他的心力。
公輸青癱坐在一旁,看著推演盤上徹底化作齏粉的空冥晶核殘渣,面如死灰。木鳶毀了,最后的希望似乎也破滅了。
張象中與善明大師盤坐在穆長風和曹風之間,兩人臉色都呈現出一種消耗過度的金紙色。張象中雙手維持著一個玄奧的印訣,指尖微微顫抖,一道道赤金色的道家真元如同鎖鏈,死死纏繞在穆長風心口那片不斷擴散的青黑死氣上,與那瘋狂反撲的邪毒激烈拉鋸,每一次真元的波動都讓他嘴角溢出一縷鮮血。善明大師周身金光已不復之前的浩瀚,變得凝實而內斂,如同一個堅韌的金色光繭,將曹風全身包裹。光繭表面,無數細小的金色“卍”字流轉不休,不斷凈化、壓制著她傷口處狂亂扭動的黑色脈絡和體內殘留的邪毒反噬。兩人都如同在驚濤駭浪中死死抓住礁石的水手,傾盡全力維系著兩道脆弱的生命之火,但他們的氣息,明顯在衰弱。
八賢王佇立在光幕前,如同一尊沉默的山岳。他背對著眾人,負在身后的雙手緊握成拳,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光幕上毒網的自我修復景象,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神。丁謂!東府!百官叩闕引動的天地怨氣洪流,竟也只能暫時壓制,無法根除這扎根于汴京命脈的毒瘤!這邪毒之網,遠比想象的更加根深蒂固,更加……可怕!
他目光死死盯著光幕上北海郡王府的節點。那里,代表墨一那微弱的、帶著寒魄匕幽藍氣息的光點,在節點被摧毀后,光芒急劇黯淡,如同風中殘燭,卻……并未熄滅!它頑強地閃爍著,仿佛在絕境中發出無聲的呼號。
墨一還活著!他在戰斗!他在郡王府遭遇了什么?是千面人嗎?
一股混合著希望與更沉重憂慮的情緒在八賢王心中翻騰。他猛地轉身,目光如電掃過秘殿內眾人,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斬斷了那令人窒息的絕望:
“未到絕路!毒網自愈,正說明其核心邪源未毀!張真人,善明大師,請再堅持!王七、孫九!”
“屬下在!”王七、孫九強打精神,抱拳應命。
“即刻傳本王手令!”八賢王語速快如疾風,“持本王玉牌,分頭行動!王七,持令走秘道,出皇城,尋殿前司都指揮使狄青!告訴他,‘網在東府,根在太廟,龍武軍即刻封鎖太廟周邊三里,許進不許出!擅闖者,格殺勿論!若有異動……’,”八賢王眼中寒光一閃,“‘……可便宜行事,先斬后奏!’”
“孫九!你持令即刻前往內侍省,尋都都知閻文應!傳本王口諭:‘請太后懿旨,著皇城司提舉太監雷允恭,立刻調集內侍省所有修行火器、破邪符箓之供奉,以最快速度,封鎖東府所有出入口!一只蒼蠅也不許飛出去!待本王親至!’”
“王爺!”孫九一驚,“封鎖東府?丁相他……”
“執行命令!”八賢王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石之音,“丁謂?他此刻自身難保!百官叩闕,萬民怨聚,天威煌煌壓頂!他縱有通天邪術,此刻也必被這煌煌人道正氣所壓制!此乃天賜良機!本王要趁他病,要他命!斷其爪牙,直搗黃龍!快去!”
“遵命!”王七、孫九感受到八賢王話語中那破釜沉舟的滔天殺意,再無猶豫,接過玉牌,轉身沖向秘殿沉重的青銅門。
沉重的殿門開啟又閉合,帶起一陣微弱的氣流,吹動著秘殿內凝滯的空氣。
八賢王的目光再次投向光幕,落在北海郡王府那點頑強閃爍的幽藍微光上,心中默念:“墨一……撐住……”
北海郡王府,秘室。
巨大的漆黑鬼爪,掌心幽綠的豎瞳冰冷地鎖定撲倒的墨一,帶著湮滅一切的恐怖威勢,當頭抓下!爪風未至,那凝聚到實質的邪毒死氣已讓墨一全身血液幾乎凍結,思維都為之凝滯!
生死一線!
墨一瞳孔中倒映著那急速放大的鬼爪與幽綠豎瞳,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然而,就在這意識即將被黑暗吞噬的最后一瞬,一股源自無數次生死邊緣磨礪出的、近乎野獸般的求生本能,猛地在他殘破的軀體深處炸開!
“吼——!”
一聲不似人聲的、充滿了血性與不甘的嘶吼從墨一喉嚨深處迸發!他左手中緊握的那小半截寒魄匕刃柄,幽藍的光芒如同回光返照般,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光華!并非防御,也非攻擊!他竟在身體撲倒、右腿被廢、避無可避的絕境下,借著撲倒的勢頭和左手爆發出的最后力量,將全身殘存的內力、意志、乃至被邪毒侵蝕的痛苦,統統灌注進那截斷刃!
斷刃脫手!化作一道燃燒著生命本源的幽藍流星,并非射向抓下的鬼爪,而是……直射門口千面人那張毫無表情的平凡面孔!
圍魏救趙!以命換命!
這一擊,凝聚了墨一殘存的所有力量,快!狠!準!帶著一股玉石俱焚的慘烈決絕!幽藍的光芒撕裂了秘室粘稠的黑暗,瞬間已至千面人面門!
與此同時,那巨大的漆黑鬼爪,已然抓落!
“噗嗤!”
利刃入肉的聲音沉悶響起!并非墨一被鬼爪捏碎!而是他射出的寒魄匕斷刃,在鬼爪即將合攏的剎那,精準無比地……釘入了千面人抬起格擋的左手掌心!
千面人顯然沒料到墨一在如此絕境下,竟能爆發出如此刁鉆狠辣、完全放棄自身防御的搏命一擊!他那只枯瘦的、操控著鬼爪的左手,本能地上抬格擋。
“嗤——!”
幽藍的斷刃深深刺入他灰白色的掌心!一股極致的、仿佛能凍結靈魂本源的寒意瞬間從傷口爆發!寒魄匕的破邪之力,對千面人這具顯然與邪毒有著極深淵源的軀體,產生了遠超尋常的傷害!
千面人那古井無波的眼瞳,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波動!不是痛苦,而是一種……被打擾的、冰冷的怒意?如同完美的樂章被強行插入了一個刺耳的音符!
他掌心被刺穿的動作,導致了對那巨大鬼爪的操控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卻足以致命的遲滯!
就是這一瞬的遲滯!
“轟——!!!”
巨大的漆黑鬼爪狠狠抓在了墨一撲倒的位置!堅固的黑曜石地面如同豆腐般被抓得粉碎,碎石混合著墨綠色的毒液殘渣四濺飛射!恐怖的沖擊波將墨一如同破麻袋般狠狠掀飛出去,重重撞在秘室另一端的墻壁上!
“噗!”墨一狂噴出一口夾雜著內臟碎塊的鮮血,眼前徹底被黑暗籠罩,意識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他能感覺到全身骨骼仿佛都碎了,右腿徹底失去知覺,左臂也傳來骨裂的劇痛。寒魄匕離手,最后一點依仗也消失了。但他知道,自己沒死!那鬼爪在最后關頭偏了一絲!是那搏命一擊換來的!
他掙扎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線中,看到了門口的身影。
千面人緩緩放下了被寒魄匕斷刃貫穿的左手。灰白色的手掌上,一個前后通透的窟窿,邊緣凝結著幽藍色的冰晶,沒有鮮血流出,只有絲絲縷縷粘稠的墨綠色氣息從中逸散。那貫穿掌心的斷刃,正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緩緩逼出,叮當一聲掉在地上,幽藍光芒徹底熄滅。
千面人低頭,看著自己掌心那個不斷逸散著墨綠氣息的窟窿,又緩緩抬頭,古井般的眼瞳第一次真正地、完整地聚焦在墻角瀕死的墨一身上。那眼神,不再是俯視螻蟻的漠然,而是……一種審視。如同一個收藏家,在評估一件意外得來的、有些瑕疵卻依舊獨特的藏品。
秘室內死寂無聲。只有墨一粗重艱難的喘息和千面人掌心墨綠氣息逸散的微弱滋滋聲。
千面人動了。他不再看自己的手掌,而是邁著依舊僵硬卻穩定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墻角蜷縮的墨一。腳步聲在死寂中清晰得令人心膽俱裂。
墨一看著那越來越近的平凡面孔,感受著那如同實質般壓迫而來的死亡氣息,心中一片冰冷。結束了。他用盡最后的力量,也不過是在這詭面之主身上留下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孔洞。他閉上了眼睛,等待著最后的終結。
然而,預想中的死亡并未降臨。
千面人在距離墨一僅三步之遙的地方停了下來。他微微歪了歪頭,那動作僵硬得不似活人,空洞的眼瞳近距離地、仔細地打量著墨一沾滿血污和塵土的臉,目光如同冰冷的刻刀,仿佛要將他臉上的每一寸肌膚、每一道紋理都深深烙印下來。
接著,在墨一因驚愕而再次睜開的模糊視線中,千面人緩緩抬起了他那枯瘦的、完好無損的右手。
五指張開,沒有施展任何邪術。那只手,極其緩慢地,撫向了他自己那張平凡無奇、布滿歲月溝壑的臉!
指尖觸碰到左側耳根下方,一個極其隱蔽、幾乎與膚色融為一體的細微凸起。然后,如同揭開一層精心裱糊的紙張,又如同蛻下一層陳舊的蛇皮——
“嗤啦……”
一聲輕微卻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絲綢被緩緩撕裂的聲音,在死寂的秘室中響起。
千面人枯瘦的手指,沿著耳根、下頜、鬢角、額際……緩緩地、平穩地向上揭起!
一張薄如蟬翼、完整地保留著郡王府管事那張平凡老臉輪廓與所有細節的“臉皮”,被他用那只枯瘦的手,一點點地、從他自己真實的皮肉上……剝離了下來!
臉皮之下,露出的并非血肉模糊的肌理,而是一片光滑、細膩、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般、散發著淡淡溫潤光澤的……皮膚!那皮膚下,隱約可見更深處細微的血管,卻沒有任何毛孔和紋理,完美得不似凡物!
隨著整張“臉皮”被徹底揭下,拿在千面人枯瘦的手中,如同拿著一件精美的工藝品。他那張被揭去偽裝的臉,終于完全暴露在墨一因極度震驚而瞪大的瞳孔之中!
那是一張……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臉。
肌膚如上等白玉,光滑細膩,沒有任何歲月的痕跡,也沒有任何屬于人類的情緒。五官的輪廓清晰而完美,如同最杰出的匠人用玉石精心雕琢而成,卻組合成一種非人的、超越性別的、冰冷到極致的……空無。
沒有眉毛,沒有睫毛。只有一雙深邃得如同宇宙黑洞般的眼瞳,占據了臉上大部分的位置。那眼瞳中沒有眼白,只有一片純粹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漆黑!此刻,這雙漆黑深邃的魔瞳,正毫無感情地、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墻角瀕死的墨一。
一股源自生命本源的、比之前任何邪毒威壓都要純粹和恐怖的寒意,如同億萬根冰針,瞬間刺透了墨一的骨髓與靈魂!這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面對某種完全超出理解范疇的、非人存在的終極戰栗!
千面人……原來這才是……千面之下!
他緩緩抬起那只拿著“管事臉皮”的枯瘦左手,白玉般完美的臉上,那漆黑深邃的魔瞳微微轉動,冰冷的目光掃過掌心那個被寒魄匕刺穿的窟窿。然后,他拿著“臉皮”的手,輕輕地將那張薄如蟬翼的面具,覆蓋在了自己受傷的左掌之上。
奇異的一幕發生了!那“臉皮”如同擁有生命般,邊緣迅速蠕動、延展,完美地貼合在掌心傷口周圍,將那個貫穿的窟窿……嚴絲合縫地“修補”了起來!轉瞬間,千面人那只枯瘦的手掌恢復如初,連一絲傷痕都看不到!仿佛剛才那貫穿傷從未存在!
做完這一切,千面人那完美而空無的臉轉向墨一,漆黑深邃的魔瞳再次聚焦在他臉上。
一股冰冷粘稠的意念,如同跗骨之蛆,再次直接烙印在墨一瀕臨崩潰的意識深處:
“不錯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