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轎車在距離木梨堂兩公里外停下,這是木綾特意要求的。
金絆自然是全然按照木綾的意愿,不做一分更改。
默契嗎?是,也不是。
“下次見?”
下車時,聲音自后方傳來。
身形微微一滯,待跨出車門的那一刻,木綾極短地回了一聲:“好。”
關上后座車門,腳下卻未有任何停留。
黑色的皮手套十指交叉,端放于膝,只是慵懶的目光追隨著越走越遠的人,沒有絲毫離開的意思。
心思轉寰間,輕輕念叨:既然說了好,那便好好等著。
從木綾踏入私莊開始,整個人便于瞬間肅殺了起來。
雖然守在外圍的人并不多,但是比之平日里總能見到一兩個眼熟的,眼下,一個個都陌生得很。
一般而言,只有兩種情況可以解釋,一是私莊被外人血洗占領了,二是木老爺子回來了。
適才進門,他們分明是認出了她,并齊聲喊了“小姐”。除此之外,小一他們五人,竟沒有一個人出來迎接她。
今日的私莊處處透著不正常,著實令人不安。
而小四……也不會再回來了。
微斂心神,木綾自知此時不應該再被情緒所左右。眼下,她應該即刻出現在木梨堂,出現在木老的面前。
木老一旦得知她回來的消息,一定會在木梨堂等著她。
當木綾出現在木梨堂的時候,如她所想,木老正端坐在主位上,威嚴地看著她跨進了堂內。
“爺爺。”
木綾將所有的心緒和表情都一并收了起來,十分恭敬地站定在木梨堂的中央,供人審視。
足足有五分鐘之久,木梨堂安靜得連呼吸聲都不曾聽見,自然不是沒有,而是沒人敢在木老的面前發出過多的動靜。
木老轉了轉拇指上的玉扳指,蒼老的面容上,一雙銳利的眼睛從來不會顯露出半分寬待。
“怎么,知道回來了?!鄙n老低沉的嗓音緩慢而有力,散發著一股巨大的壓迫感,無形之中,令人畏懼。
唯有在面對自己的親孫時,才會露出些許和藹與慈祥。
木綾每每會想,大概木棲是眼前這人心中唯一的信念和未來。
雖然給了她資格,讓她喚了一聲爺爺,但木綾從來不敢有半分嬌縱與逾越。
“不久之前,在半路分別遭到了兩次劫殺,受了點傷,這才回來晚了?!?/p>
審視著眼前的確有些虛弱,但看起來完好無損的女孩,而且從頭到腳的一身衣服,連半絲狼狽都沒有。
木老的眼中極快地劃過了一抹意味不明,指尖在黃花梨木的椅子上停落。
“回來就好,人沒事,爺爺就放心了,只是……”
主位上的人一身黑色真絲繡暗花長衫,中山裝式的立領妥帖地扣至最上一枚珍珠扣。
只見老人話鋒一轉,整個人散發出令人望而生畏的冷酷,“主子受了傷,下面的人卻依然完好無損地呆在堂里。木梨堂從不養閑人,也不養沒有用的人。人,我替你處置了,只是不知道你會不會嫌我這個老人一回來,就越俎代庖,畢竟木梨堂我算是交給了你,應該由你處置才是。”
“木綾不敢。木綾在木梨堂一天,木梨堂都是爺爺的,爺爺處置,自然不會有任何偏頗。”狠狠地咬了一口下唇,木綾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不知爺爺如何處置的他們?木綾愿意多學一學,以便日后打理木梨堂的時候,也能讓下面的人更好地守住規矩?!?/p>
規矩,不過是個托詞。
活了這么多年,如果連一個毛頭女嬰的心思都看不出,他這七老八十的年紀當真是白活了,何況是由他一手養大的人。
眼下,正好遂了他的一番思量。
“一個自知處事不當,自行了斷了。一個在幾天前翻墻出莊,回來后,在賞罰堂斷了一條腿。余下幾人,尚在閉門思過中。如今你回來了,木梨堂就交還給你了。爺爺老了,木梨堂和其他分堂日后還是要指著你們,可別再讓爺爺失望了?!?/p>
木老從椅子上緩緩起身,待經過木綾身側之時,特意停了下來,無奈地嘆了一聲。而后,重新抬步跨出了木梨堂的大門。
緊緊地捏著雙拳,待人都走光了,獨木綾一人在木梨堂呆了許久,久到她重新抬起頭,邁著沉重的腳步,朝著賞罰堂走去。
賞或罰,在賞罰堂都會留下記錄。
沉著眸子,掠過最新的一頁,上面用紅色的筆劃下了死亡,用黑色記錄著生存。
刺目的紅色上署名著一個令木綾顫抖的名字,那個和她一次次并肩作戰,她不在的時候,替他擔著的人。
是她,讓他白白沒了性命,她的身上理所當然地背著他的一條命。
“尸體呢?”冷眼看向賞罰堂的主簿,左手食指深深地刻入紅色的標記。
“木老吩咐找個沒人的地方,直接燒了?!?/p>
賞罰堂的主簿主要負責賞與罰的執行。如今小姐特意前來過問,心中不免咯噔了一下,畢竟一堂不侍二主。
“什么時候,在哪里?”
“小姐,具體的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老爺吩咐的,下面的人也只是照辦?!?/p>
很明顯,小姐來者不善。
主簿也不是傻子,想著一旦什么都說了,到時候,反倒惹出一些岔子,很有可能讓他狗頭不保,畢竟這紅辣辣的記錄就是前車之鑒啊。
一道凌厲的白光閃過,木綾右手握著刀柄,此刻,刀尖正向著地面,滾落著鮮紅的血珠。
當她是傻子嗎?
賞罰堂素來執行人的死與生,與戒律堂共同掌管著木梨堂絕不可犯的規矩。
連尸骨都不留,誰允許了?
生平最恨傷她身邊的人,只要是她木綾的人,碰了,都要付出代價,連同她自己,也不會放過。
傍晚時分,木綾去看望了小五。
瘸著一條腿,小五躺在床上,盯著房間門口的木綾,兩眼淚嘩嘩。
他可不是為著自己,而是一看見小姐,就想起了替他們白白犧牲了的小一。
通過小五,木綾方才知曉,他離開私莊的那晚是去見了小四,之所以去見小四,則是為了找她。
而距離那晚,已經過去了三天。
小四是足足等了她三天嗎?
為什么他們一個個都對她這么忠心,而她卻沒能為他們分擔一星半點,更沒能護住他們。
是她沒用。
“告訴其他人,好好呆著,什么也不要做。”
小五的臥室外,木老的人已經候了許久。
木綾剛跨出臥室,便直接去了后院最大的一間復式。
復式小墅的一樓客廳內,木老正坐在沙發上,閉眼休息,待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在院子外響起,方緩緩地睜開了眼。
拄著身側的手杖,起身邁至紅漆的雙開大門,如一尊威嚴的大佛,周身散發著不容辯駁的氣勢,目光如炬地看著來人。
“跪下!”
“砰”的一聲,方形石磚上,木綾雙膝著地。
她的眼中沒有絲毫畏懼,有的只是早已思慮好后果的冷靜。
“知道為什么跪嗎?”木老俯視著木綾,篤定她不會認錯。
作為木梨堂的堂主,雷厲風行,說一不二是他從小培養繼任之人最基本的要求。只是,這份特質是作為木梨堂的堂主,而不是作為將來扶植于木棲身后的一股勢力。
臣服,是木老如今需要木綾學會的。
倘若日后有所分歧,那么必有一方需要退讓,而這一方一定只能是眼前的這個女孩。
“主簿以下犯上,言語不敬,我當面處置了他?!彪p手垂于兩側,木綾眼神堅定地平視著前方,語氣之中未見絲毫波瀾,也沒有一絲半點的負罪感。
“人證呢?”拄著手杖的指節輕敲杖首,似是在審視院子里正跪著的那人,方才所言是否有假。
“沒有?!惫麛喽啙嵉幕卮?。
木老一雙鋒利的眼睛當下瞇了瞇,敲著手杖的動作驟然停滯。
“你可知,賞罰堂下面的人已經生了不少異議?!?/p>
作為堂主,以一個不能令人信服的理由,處置了一個不完全效忠的人,事后沒做任何處理,赤條條地大敞于眾目睽睽之下。
無法善后的錯,是大錯。
既然錯了,就要認錯,而她?會認錯嗎?或者說,他如今需要她認錯嗎?
“木綾考慮不周,愿意受罰?!蹦揪c二話不說,認罰。
“去暗室關一個月吧?!?/p>
望著逐漸遠去的背影,骨子里透著沒有半點服輸的韌勁。
從前,正是看到了這個性子,一眼選中了她。日后,生或死,且看她自己的造化。
雖然賞了她一聲爺爺,然而,并未給過她半分慈祥,將來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