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凰山下,背陰處,古潭中,沒有一絲空境之光透入,黑色的濁靈之息四散漂浮。
一朵四色的四瓣花,根至葉,盡數為黑色。原本耀眼的四色黯淡無光,花瓣邊緣似是痛苦般地陣陣輕顫,黑色的濁流順著莖葉脈絡一路而上,微微蜷曲的邊緣正在經受著不為人知的抗爭。
“今日如何?”
“稟靈主,并無變化?!?/p>
“嗯。”極淡的一聲隨著黑色的凰翼消失在了北凰山腳。
北凰山頂,黑瓦金磚的中庭內,西鳳看著歸來之人,喜上眉梢地迎了上去。
黑凰摟上西鳳盈盈不堪一握的纖柳腰枝,望著她比往日更加嬌艷的面容,若有所思。
“鳳兒,若是他日,我們的女兒可以如常人般踏入鏡城之內,你可歡喜?”
輕眨著柔軟漂亮的鳳睫,西鳳的一雙美目驚訝又光亮,羞澀地“嗯”了聲。
眾靈皆知,花木鳥獸無法存在于鏡城之內,如同一道禁令清楚地劃分了空境的等級。
可如今,她的夫君這般說與她聽,西鳳自然相信黑凰已有了實現之法,如同百年前,黑凰告訴她會一統百靈,如今已然實現。
黑凰撫上西鳳的一瀑赤霞,艷麗的色澤配上丹紅的裙裾,明麗亮人。
“鳳兒,如若你要與我付出很深的代價呢,鳳兒可愿與黑凰一道,為我們鳥靈世世代代違道改命?”
呼吸柔柔一窒,西鳳沉默一瞬,倚著黑凰的手臂,明媚而笑,眼神堅韌而敞亮:“夫君在哪,鳳兒在哪。”
“好鳳兒?!?/p>
黑凰執起西鳳的纖纖玉手,柔軟得令他這千百年來頑石般的心底第一次有了一絲蕩漾。
鳳兒,黑凰與你的盛世會世世代代延續。
鏡城自啟之日,賦鯉皇神身著銀金織錦的寬袍大袖,復雜難辨的經文樊攀而上,貴氣出塵。
城外,藤蔓繞枝,花樹盛放,萬靈鳴瑞。吉時應聲,城內眾仆,城外萬靈,跪而迎之。
“恭迎境主出城?!币宦曥`妙清音遍及天際,響徹寰宇。
伴隨著千年來狀似腐朽的遙遠之音,鏡城的金銀之門逐敞,直至大開。
賦鯉皇神威嚴地踏出了一步,雙眸中凝聚著千百年圈于城內的孤高與凜傲。
鏡城之外,數萬生靈聚集之地,于他,有踏城而出終享一日之閱的歡愉嗎?似乎并無。有萬靈朝祥之震動嗎?亦無半分。
賦鯉皇神每踏出一步,心就愈孤寂一分。也許,俯視眾生的帝王生來只能居高而寒。
心沒來由地忽而一動,如同昨晚那無可辨析的一晃而逝。
昨夜中庭,色皎而月圓,無風無云,牽靈之引,召神而往。
瀞靈殿內,他指尖捻靈,欲喚靈自來,卻意外失敗了。第一次靈訣失效,讓賦鯉皇神千百年來不變的神色染上了一抹疑惑不明。
既無法召靈而來,那他只能隨靈而往,掀開一床金帳,月入中宵,瀞靈殿內外一片寂靜。
賦鯉皇神素來不喜打擾,一身素白中衣,披青衣掛身,臂不著袖,清冷自縈。
那是一個虛影,弱到連一境之主都無法置信的虛幻之靈,可憑借可憐至極的那點薄弱靈息,竟然出現在了鏡城之內,他的眼前。
明亮的月色灑入中庭,鍍上一層銀光。黑色的鋪地長發,黑瞳少女蹲在冷泉邊,無助而瑟縮著。
那是一抹幻靈,周身沉入在黑色的濁霧之中,很快便會消失。
如其所料,虛影很快靈散而逝,只是看向他的最后一眼,單純而無辜,卻多了一抹幽怨。
這份感覺,他很熟悉。
那時筌司青神尚在,也是在中庭的冷泉邊,小小的他竟然看見了一朵含苞的花靈。
鏡城之內,無花木,無鳥獸,他們不被允許,也不會出現。
而他自降生,便除去了年少該有的懵懂,可依然會神奇,神奇那些不該出現的出現。
小小的賦鯉皇神不愛說話,盯著那朵花苞看了許久,花苞卻不見任何反應,但,即便只是一點好奇,也足夠年幼的賦鯉皇神有所動作。
只見他伸出纖長而好看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觸碰了那朵散發著晶瑩光澤的花苞。
順著年幼之人微眨的睫毛,花苞綻開了四色的花瓣。
似有所回應般,他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話:“我是賦鯉皇神,你呢?”
四色的花瓣映著晴碧的鏡之空,單純而無辜地晃了晃花頭。
年幼的賦鯉皇神于默然間似讀懂了一般,微微皺下的眉頭襯著金色的卷發,栗色的眼瞳好看得冷寂了人間煙火。
“花……”
“賦鯉。”一聲走近的溫和之音打斷了年幼的賦鯉皇神。
抬眸間恍然,那朵四色花消散在了冷泉邊,此后千百年,他也未再見過。
神降之靈,千百年間,只此一次,為花賦名。
神思收回,一聲嬰兒的啼哭之音擾亂了他,也震動了天地之境。
“恭喜境主,天賜靈兒,神眷千年,以皇為尊!”
凡空境啟城之日,天降祥瑞,然千萬年間,為何輪及他,卻是一位紅發的女嬰,千萬年間,并無此先例。
“境主,以后有人相伴了?!?/p>
身后的女侍一擁而上,皆驚奇而歡喜地看著賦鯉皇神手中可愛的粉嫩嬰兒。
其中,更不乏喜極而泣者,為這位過于年輕的境主高興,高興筌司青神走后,他不用再獨自一人望天不語了。
為首的女侍見境主的一雙栗眸之中滿是不知所措,低低一嘆,順手將嬰兒接了過去。
賦鯉皇神雖性冷而不易近身,卻并非冷漠無情之人。
“啟稟境主,靈主黑凰與其夫人西鳳已于昨夜靈寂?!被疑鹨淼您楈`從天而降,匆匆化為人形,收斂了急色,伏跪于地。
與天同慶的歡喜過后,誰也未曾料想竟會有此等震動全境之事發生。
尤其之于鳥獸眾靈而言,黑凰是他們既畏懼又崇拜的存在。他們畏懼凰主的狠辣,以及說一不二的鐵血手腕,卻也震服于凰主難以企及的靈修與開疆拓土的雄心壯志。
黑凰在這千年之間將鳥獸之靈的地界越拓越寬,看似由靡絡之林、白暮之城分而治之的兩界之地早被凰主一統而治。
他們私下皆已默認,花木靈主久不出世是最好的證明,必是來自空境的神諭在無形中昭告著白暮之城的崛起。
此百年間,哪有花木之靈見到鳥獸之靈不卑躬屈膝、唯唯諾諾、繞道而行的?
不少花木之靈甚至淪落為他們的仆從,受他們任意驅使。
是黑凰給予了他們這份權利,他們的凰主有著媲美境主的強大。
在他們眼中,如若非要在境主與凰主之間選擇一個效忠,他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后者。
黑凰靈寂的消息誠如當頭一懵棍,打得一眾鳥獸之靈皆無法相信。
如此的措手不及,卻又不得不接受,因為凰主靈寂的事實是由北凰山飛來的凰主親信親口上稟。
此事如何作得了假!
鏡城外,一片死寂,本該迎接境主出城的喜悅蕩然無存。
賦鯉皇神眼中的詫異一閃而逝。
他對于黑凰的靈寂多少已有感知,黑凰今日未能出現,不過是更加佐證了一境之主對于萬靈的感知,不曾有分毫的偏差。
令賦鯉皇神真正訝異的是,為何偏偏是昨日?而身后女侍手中的紅發女嬰,為何偏偏出現在了今日?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在牽引著他,只是此時此刻的他尚無法洞悉其中玄妙。
短短一瞬,賦鯉皇神便又恢復了虛空之心,似已完全不在意適才所發生的一切。
只見他負手而立,微仰著一雙與眾不同的栗眸,遠遠地眺望著澄澈至極的凈空,仿佛那里與他一般,虛無縹緲到下一秒即可消失。
“空境萬靈哀悼三月,以祭黑凰之逝?!?/p>
“境主圣明!”一聲齊應,響徹空境。
賦鯉皇神揮了揮金銀織錦的梵文云袖,眾靈散去。
啟城之日,賦鯉皇神一頭金色的卷發都被女侍打理在了耳后,一張天賜之容露出了原本的精致輪廓,襯著晴空映日,美輪美奐。
而他還余一事,尚尋一解。
賦鯉皇神提步而邁,卻聽得身后的女嬰一聲嘹亮的啼哭,一而再、再而三,竟未見停歇。
無論抱著的女侍如何哄誘,都毫無半點作用。
女侍犟紅了臉,不得已將手中的嬰兒換了人摟抱,可是無論她們使了何種法子,都不能令女嬰止啼。
無可奈何間,她們不約而同地向著尚未離去的賦鯉皇神求助,心道:既是賜與境主的靈兒,境主定然是有法子的。
女侍們互相看了一眼,由平日里于天沐中殿近身伺候賦鯉皇神的女侍將女嬰摟抱了過去,放入了他的懷中。
賦鯉皇神垂目盯著手中輕托著的女嬰,眉頭不自覺地擰緊。
卻見女嬰甫一入懷,竟忽然間停止了啼哭,如同靜止的羽毛一般,安安靜靜地露著哭鬧過后的紅頰,睜著大大的眼睛,懵懂而單純地看向她眼瞳中倒映出的好看人兒。
眉痕又不自覺地深了幾分,賦鯉皇神虛無縹緲地望了城外一眼。
今日,原是他的出城之日。
奈何……
垂順的雙眸劃過一絲暗光,賦鯉皇神轉身踏回了鏡城。
一眾侍從緊隨其后,金光鍍著的城門被靜靜闔上。
今日,注定無法與千萬年間的兩次啟城之日一般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