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山花容抱著一個透明的水晶靈盆,趴在窗前,失焦地望著碧澄的天空,兩片粉色的唇瓣之間偶爾溢出一聲嘆息。一手圈著水晶靈盆,抵入下巴,負重著耷拉下的腦袋,另一只手順著灑落的稀碎陽光緩緩升起,透過指縫,重新觀望著似乎一成不變的天際。
云的位置變了,是因為風的位置變了。
可是……
一根一根纖細的指節順著光落與暗涌慢慢折回,悠悠然地蜷縮回掌心,如同害羞的姑娘。
“一、二、三……”百無聊賴地細數著日光下的青蔥玉指。
十日,她已經在鏡城之內住了足足十日,然而,種子精挑細選之后,播灑了幾次,依舊沒有一顆發芽。
人生,果真寂寞如雪啊。
踩落在平直的石磚之上,稀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半遮住愈加迷人眼的天光,厭山花容瞇著一雙漂亮的眼眸,透著夾縫,遠遠地望向越來越近的兩抹身影,一抹石榴紅耀眼得讓她忍不住擰眉,犯怵。
收回視線,厭山花容迅速起身,伸手關窗。
然而,窗還未關上,便聽見了一道響亮的聲線。
“小小花侍,見到靈姬,毫無禮數,竟不知出聲奉尊。”眨眼間,雕花木窗已被一只手給生生扯住了。
既然被看見了,掩飾也只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厭山花容大方而釋然地屈膝,恭敬地行了一禮,款款道:“花容見過靈姬。”
“既然不情不愿,大可不必裝模作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靈菡欺負了你。若被人瞧見了,說到皇神哥哥那,指不定你一張口,牙尖嘴利地一番討好,皇神哥哥便信了。屆時,倒成我有理說不清了。”
雙手環胸,靈菡一身石榴紅衣襯著白皙美艷的臉蛋,在熠熠生輝的陽光下愈加奪目,一頭赤色長發更是出彩得耀眼迫人,使得周遭的一切都黯然無光。
本是低眸順眼地乖巧求生,奈何恒河水雖靜,也耐不住風起而浪涌。
抬眸略略一瞥,厭山花容伸手捋了捋耳邊的碎發,隨著放大的無辜笑容,單純之中又添幾分怯懦:“靈姬若是無事,花容便去栽培花木了,若是再過些日子,依然一無所獲,恐會受境主責罰。”
伏低做小,看人臉色,隨人說話,總該不用故意揪著不放了吧。
既然明擺著是來找她說上兩句,順道扯一下威風,那她身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鏡城之中,唯有小心翼翼地朝夕求保。
“在這鏡城之中,果真能種出朵花兒?”唇梢輕勾,紅裙輕擺,兩人之間本就不過幾步之遙。靈菡伸手取過放在一旁的水晶靈盆,將之舉高,對著木窗外的稀碎光線,仔細認真地打量了一番。
卻聞“啪”的一聲,靈盆落地,一片晶瑩。
似是因一時失手而受到了驚嚇,靈菡蒼白著一張臉,泫然欲泣:“這可如何是好?我一時失手,不小心打碎了靈盆,若是被皇神哥哥知曉了,定會責罰。”
“境主素來最疼愛靈姬,不過一個小小的靈盆,靈姬還因此受了驚嚇,境主若是知曉了,非但不會怪罪,反而會心疼靈姬。”鳳梨這一番話自然是為了寬慰靈菡,另一方面也是想敲打一下新來的小小花侍,莫要以為挨上了境主,便可在這鏡城內無尊無卑,喧賓奪主。
靈姬自幼在鏡城中長大,是在一眾女侍的寵愛下,從小小的嬰兒出落成如今美艷動人的少女,也是在境主日復一日亙古不變的注視下,逐漸成為了空境獨一無二的神賜貴女。
一切聲音被隔絕在了耳外,厭山花容盯著碎了一地的晶瑩出神,混著種子的靈土如塵四散,仿佛這些日子所有的努力都在此刻煙消云散,功虧一簣。
也許,誠如她們所言,鏡城內花木不存,鳥獸不顯。
只是,那又如何?
“靈姬今日需賠我一個一模一樣的靈盆,方能離開。”
做錯事的人需要改正,她的水晶靈盆沒了,需要一個新的靈盆用來栽花培木。
只見靈菡滿懷歉疚地蹲下,垂淚哽咽道:“我只是不小心……”
“靈姬!”
在粉衣女侍的驚呼聲中,靈菡嬌嫩的指腹頃刻間劃出了一道血痕。沾染了血跡的水晶碎片重新掉落在了地上,碎了又碎。
靈菡掛著淚痕,回身無助地望向鳳梨。
鳳梨何曾見過靈姬這般,當下更是心疼不已。將靈姬自地上扶起,攔著她,不讓她再去撿那些沒用的水晶碎片。
“靈姬,眼下重要的是趕緊回去好好處理一下傷口,切莫感染了不干不凈,您這玉手傷了,誰賠給您啊!”
一主一仆,人走茶涼,屋子里復又只剩她一人。
厭山花容不聲不響地撿著地上的碎片,將沾染了血跡的碎片擦拭干凈,再將碎片拼湊成盆,用自身的靈力一點一點愈合裂開的縫隙,無法完美,但至少還是那個靈盆。
容顏可衰,人心可變,人依然是那人,心也依然是那顆,世間本不完美,也并非可以舍棄的緣由。
然,人心可變,怪人?
容顏易衰,怨顏?
要怪,也是怪自己識人不清;要怪,也是怪自己本就非長生之物;要怪,也是怪她自己沒能用心保護好栽花培木的器皿。
指間的血跡混入盆中的靈土,隨著眼前漸漸模糊的重影,懷抱著水晶靈盆的身子緩緩倒在了冰涼的地面上。
昏迷時的剎那,閃過幾許念頭。
她憂心她的花種,這幾日,種了許多,可為何偏偏一顆也沒有生根出土?
她的差事還沒做完,還沒交代好,回靡絡之林……會不好交代……會不會再也回不去了……
夜幕緩緩降臨,如一塊深色的幕布,拉開了藏匿于黑夜的一切深邃與秘動。
“有言在先,只要能悄無聲息地解決了此事,自然日后我也會記著這份恩,不會薄待了爾等。”
“靈姬,此事不難,靜候便可。也請靈姬相信,蒼鷹所言非虛。”
黑夜纏繞下的嶙峋怪石遮掩住了兩副身影,一番竊語之后,很快消失在了石縫小道的兩頭。
鏡城內,撐著冰涼透體的地面,厭山花容捂著額頭,緩緩支起了身子。
木窗依舊如昏睡前一般,沒有分毫被闔上的痕跡。如今月已上懸,此時大抵已至夜半,窗外更深露重,細枝垂寂,鳥雀無音。
她這是昏睡了多久……?
懷抱著依然護好的水晶靈盆,厭山花容扶著隨手可夠的木桌,坐上了距離最近的一個六足海棠鼓凳。
伸手拎起續著冷水的銅壺,就著木盞倒了七八分滿。手猶自顫抖地握緊木盞,涼水順著蒼白的兩片唇瓣緩緩入口。
她一旦稍稍虛弱,背上的傷口便會成反噬的狀態復發,灼燒著她的每一寸肌膚,好了也會繼續壞。
“習慣便好。”每每這時,她都會這般安慰自己,不會有奇效,但足以慰藉。
這么久,她也沒死,這么久,即便虛弱如此,她也還活著。只有活著,生的希望才不會被死亡裹挾。
萬事萬物皆會這般生機盎然,她一區區小靈又如何可以落了俗套?
唇畔裹笑,放下木盞,厭山花容回頭望向了如水的月華,一聲低喃情難自禁地對月而表:“斯月皎皎,吾心凡凡。”
再過半月,倘若依舊種不出半點生機,便離開鏡城,她不能將時光虛耗在無法實現的徒勞之中。
命之長短,乃天時,去留之擇,乃人和,道之崎緩,乃地利。
她不要天時,不要地利,只念人和。
解開上衣,對著清冷的一室月色,露出灼紅了一大片的肌膚,散發遮肩,引露以療,雖更深露重,卻是她最好的治傷時間。
山野淺草間,清風徐徐,花木之息緩緩漂浮出一層淺淺的水霧,于月色下漸漸幻化成細碎的漫山靈光,朝著鏡城的方向,如成群結隊的靈光稚兒,歡脫著自由自在的身軀奔跑而往。
鏡城上空,難得一見地揚起了一條長長的靈光飄帶,如一條銀河赤練,飛空入世,又剎那消散。
灼燒著的肌膚縱橫交錯著暗紅色觸目驚心的疤痕,發尾漸漸匯攏而流的甘露一滴一滴緩緩淌過一片赤紅,舊痕未消,新傷復生,樂此不疲,仿佛永無止境。
天快亮了,她還有一點時間,可以好好休息。
漸漸被撫平的傷口慢慢緩和了疼痛,厭山花容和衣而眠。
宛奇若是有心,可愿消她一夢?宛奇,總是言而無信地欺負她。
“不要死……不要……快逃……”
烈焰熊熊,所有的花靈、木靈忽然在一夜之間被焚祭之火團團圍住,縱使哀嚎遍野,也依然無人問津,仿佛一個巨大的牢籠,將他們囚禁于無人可知的深淵暗牢,隔絕開了空境的一片祥和之貌,福瑞之息。
“不要……跳下去……”
那個人是她,又不是她。
晨露沾熹,金靈熠熠,風動行移之間,臥榻之側赫然落下一襲金絲卷草紋銀袍。
望著只容一人安睡的床榻之上,小小的身子蜷縮成團,肩膀處因著不安的睡姿而露出了些許異常的肌膚色澤。
捻訣安靈以撫,將榻上的整具身子都環入了金靈之中。饒是如此,也依然無法舒展心底的那一抹無言之緒。
沉寂的雙目粗略地掃過屋內的擺設。
將她安置于此,并未多加照拂,不過是唯恐他的任何舉動給她帶來不便,抑或惶恐。自然,也一并消了她的多思多慮之心,想讓她乖乖地,心甘情愿地呆在這里。
目光不經意地停落在重新拼湊而整的水晶靈盆上,輕輕一嘆:“碎了,換一個便是。”
抬手欲要重新幻化出一個新的,奈何凌空停擺的手指剛剛指向水晶靈盆,便被一只橫插而入的柔荑按擋了下去。
“你換一個,也不是原來那個。”虛弱而吃力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厭山花容換了姿勢,平躺榻上,微微側目,落向床畔之人。
聽這一番話,倒讓賦鯉皇神頓覺好笑:“不過數十日,你倒對小小的一個靈盆生了不舍之心,你我所見亦不少時日,你是否同樣這般珍視于我?”
一言一語,俯身而近,四目相對,有咄咄逼人之勢,亦不乏逗趣之嫌。
“不一樣。”緩了好一會兒,她才堪堪說出一句成型的話。
“如何便不一樣了?”
窗外,海棠花瓣隨風而入,滿室粉紅,金絲卷草紋銀袍上的一張面容奪花映色,烙印入一池星海熠熠。
仿佛為了印證她不曾出口的疑惑,一雙栗眸眼含笑意,眉梢化柔:“鏡城無花無木無鳥無獸,可若是想幻化出一草一木一鳥一獸,也并非難事,只是幻化之物須臾便形消影散,何必圖一時之興,枉費工夫。”
此刻,他便是想圖一時之興,枉費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