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酒入喉,鱗蝮第一次深刻感受到了力量的懸殊,可以輕而易舉地令他近百年的籌謀付諸東流,確然不甘心,然而,亦無能為力。
這幾日,腦海之中反反復復浮現(xiàn)最多的便是那夜的鬼彈林。若非親眼所見,他恐怕至死也不敢信,也不會信。唯有在完全碾壓的力量面前,他方如夢初醒,而這一醒,已然決定了他的結(jié)局。
“明日便是蛇主大婚,我等在此先恭賀蛇主?!狈畔峦斜P,一群鷹靈侍衛(wèi)退了出去。
月色自窗縫間落下,影影綽綽,空空落落的石屋內(nèi),除了一酒一人,不余其它。
“帝姬,莫非忘了,你這一身的濁靈是誰賜予了你,如今早已與你融為一體,怎么,不打算好好謝謝你的恩人?”
無數(shù)條黑曼巴纏繞著污濁肆虐的軀體,肆意地吸食著經(jīng)由黑濁之靈滋養(yǎng)而成的千年難得一遇的花靈人魄。
原本掙扎的靈身漸漸安靜了下來,一動不動地如同死尸一般寂寥無音。
歷歷在目的影像如同按了循環(huán)播放的按鈕,那夜的一幕幕接連數(shù)日擾得他不得安寧。鱗蝮從未見過如此之多的黑曼巴,從四面八方游動而來,盡數(shù)覆滿那具原本鮮活的靈身。饒是身為蛇主的他,也無法僅憑靈念召喚黑曼巴。
相傳,北凰山下有一萬年古潭,潭中遍布黑曼巴,而滋養(yǎng)黑曼巴的黑潭常年彌散著污濁之息。無人知曉黑潭的確切方位,久而久之,就成了一件口口相傳的奇聞怪事。
若非他親眼所見,又怎會知傳言非虛。
此時,一處隱秘的地宮之中,厭山花容正安靜地躺在一間石屋的石床之上,靈息雖弱,卻并未至靈消形散,只是被一股強大的靈力暫時奪取了意識,昏迷不醒。
石屋之外,無數(shù)黑曼巴四處游弋,仿佛看守巡邏的侍衛(wèi),散發(fā)著吞靈噬形的可怖氣息。無人敢近,除了將他們隨時召喚而來的強大靈主。
地宮之中的另一間石屋內(nèi),裹身于黑霧之中的隱約身形正端坐于鏤刻著展翅騰飛的無冠凰鳥座上,鳳有三尾,而凰只得兩尾。
空境初立之時,南北易位,東西易位,其中更是隱藏了一件眾靈所不知的鳥靈大事,便是雌雄易體,原本凰為雌、鳳為雄,而空境孕育出的第一對凰鳳之靈,卻是凰為雄,鳳為雌。
自此,陰陽輪換,天地失調(diào),應天地神靈而生的第一位空境之主便于四方易位、雌雄異體之時順命降世。
只可惜,授命者不知其責,知其然者寥寥無幾,更遑論在這一片清泉群山、霧靄林木間的境靈,更是終日以修靈修形為生,為主,且以之為強大。
日月交替,斗轉(zhuǎn)星移,隨著時光的流逝,空境混沌之初的一切再也無人流傳,無人知曉。除卻凰鳳之主口口相傳的秘聞,再也沒有留下更多的東西。而后南域朱雀、北麓空谷、靡絡之林、北凰山脈、冰湖圣景分域而布,各據(jù)一方,滋養(yǎng)生靈,隨著一代代空境之主的降世,守恒著天地萬法,令眾靈得以安生修靈。
若然如此,倒也罷了。而于某一日的正午,烈日當空之際,空境卻突然開啟了合歸陰陽的輪盤,撥動了萬年從未移動過分毫的指針,滴答滴答,不落境,滴答滴答,悄悄地監(jiān)測著每具靈身的生命軌跡,一切只是為了天地重歸于正。
“蒼鷹,如今我靈軀不穩(wěn),尚不能顯形于眾靈面前。吩咐下去的一應事宜,可都妥當了?”
“凰主放心,一切萬無一失。”
“那具蛇靈如何了?可有露出半點不情愿?”
“石屋之外皆有重兵看守,想必他亦心中有數(shù)。自那夜鬼彈林之后,如今的他已然掀不起半點風浪?!?/p>
“吩咐下去,一定要讓他風風光光,歡歡喜喜地將人娶回去?!?/p>
“是,凰主?!鼻眍I(lǐng)命,遲疑間,蒼鷹并未即刻起身離去,而是思慮再三后,道出了心中疑惑,“凰主,蒼鷹尚有一事不明。”
“但說無妨?!?/p>
“以帝姬如今的靈魄,大婚當日恐怕難以風光體面地嫁給鱗蝮。”
“既然能于百年前的焚寂之火中留下一命,今時今日自然也不成問題,濁靈之軀早已淪為污靈宿主,不死不凈。待我重新修回靈身,再將她的靈形人魄煉化,噬入體內(nèi),為我所用。屆時,百年前未成之夙愿在不久之將來必被重新書寫,遑論整座空境,境主之位亦如探囊取物?!?/p>
裹入黑霧之中的身影漸漸清晰。靈身雖已為他所用,卻仍舊被束縛于并未完全供他驅(qū)使的靈識之內(nèi),無法與之完全融和。
黑凰心中甚是不悅,身為鳥獸靈主不承想有朝一日會無法令管轄內(nèi)的生靈誠服,無疑是對他最大的挑釁與不敬。
也正是因為內(nèi)心的自大狂妄,令黑凰即便感受到些許不適,亦不愿丟棄,或是毀滅掉這具不聽話的靈身。
在北麓囚禁的百年時間里,他沒有一日不想重新出現(xiàn)在空境,回到自己原本的領(lǐng)地,更是無時無刻不在籌謀著,即便讓他耗費萬年的時光,亦會毫不吝惜地盡諸付之的宏圖偉業(yè)。
為王為霸者,貴在狠,更貴在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寧成魔,不成佛的夙愿歸命中。也許,冥冥中自有注定,如冥冥中善惡自分,功過自建。
緣,妙不可言,卻也可以是荒謬二字。徒然,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一切謹遵凰主令。”
自在鏡城外吃過閉門羹之后,葦綃就馬不停蹄地趕往了鳥獸之靈所盤踞的城垣,因著靈屬不同,即便想要孤身涉險,也非易事。且不說第一道關(guān)卡有靈獸看守,僅憑她身上的花木之息便會令鳥獸之靈有所警覺。
再一次出現(xiàn)在這里,亦勾起了葦綃深埋于心的一段記憶。
心智未開的她在這里得以歷練,得以心智全開。今時今日,依舊無法定論當初所發(fā)生的一切,于她而言,究竟是該喜,還是該悲,又或者想要成全了想要忘卻卻始終忘不了的自己。
拔下烏發(fā)上的蛇皮木簪,葦綃藏身于一處僻靜的角落,將包裹著木簪的蛇皮徒手化成了粉末,而后借著這些粉末將身上的花木之息淡去。
這個方法是從前某個人親自傳授她的。她不曾用過,即便是在最危險的時候,也未曾起過一絲念頭。
而今,為了小銀,她愿意一用,不為別的,只為這百年來,她的一腔孤勇終有用武之地,也終究不想再有任何遺恨。
舊時不復,唯念今人。
將周身所有能暴露靈屬的一切處理干凈,葦綃自偏僻處走向獸靈看守的第一道門。
從前,花木所居的靡絡之林設有結(jié)界,不似如今花木之靈凋敝,靡絡枯敗。偶爾,她也會想,成王敗寇究竟是對,還是錯,只她心中唯一不變的是,她認為以傷害或欺負而成王者始終不會成為真正的強大王者。
“慢著,那位穿白色衣裳的,怎么瞧著有些面生?”
只見葦綃眸齒含笑,面色鎮(zhèn)定而從容。
“小妹我近日方修得靈身,獸靈大哥自然是沒有見過我。素日里常聽聞白暮之城乃是鳥獸之靈的天堂樂土,便想著待修得靈身一定要前來看一看,見一見里面那些大名鼎鼎的厲害前輩們,漲漲見識,若是能精進些術(shù)法修為,更是不虛此行?!?/p>
“小小年紀,有此見識,也是不易,平日里見到的蛇靈也不似你這般,皆涂脂抹粉,厚得我等只打噴嚏?!?/p>
話正說著,距離身側(cè)不遠處,裊裊娜娜地飄過去了一抹艷麗的紅粉倩影,扭著腰肢似是不滿地輕哼了一聲。
守城的獸靈被濃濃的脂粉味嗆著,重重地打了個噴嚏,當即不滿道:“唉!你看,我就說吧。這白暮之城厲害的人多,這不厲害的啊,也盡往里涌,也不知道成日里干些什么?!?/p>
只是話才說罷,獸靈大哥一張臉更加尷尬地不知所措。究其原因,只能說他這言語之間,把不該囊括的也囊括了,這不,不厲害的里面不也包括了他眼前這位。
意識到守城獸靈的話中之意,再瞧著現(xiàn)下的情景,葦綃一目了然地善解人意道:“獸靈大哥見識得多了,自然雙目清明,小妹我初來乍到,得獸靈大哥此番提點,感激不盡。”
葦綃向著守城的獸靈端端正正地彎腰鞠了一躬。
白暮之城的守城侍衛(wèi)雖說比一般的鳥獸之靈多了一份得面子的差事,可若是細細地論一論白暮之城的等級劃分,那還真只是排在了末位。
獸靈大哥何時受過如此大禮,忙不迭地推拒道:“行了行了,趕緊進去吧。若是有要緊事,可莫要耽誤了時辰,這外城門待太陽一下山便關(guān)了,若是想出城,可切記要在日落前?!?/p>
“多謝獸靈大哥提點,小妹沒齒難忘?!?/p>
盈盈一禮后,葦綃也不再停留,而是急匆匆地往城內(nèi)趕去。
她沒想到初入白暮之城就遇見了好的獸靈,不禁觸動了心中那根隱隱埋藏的心弦,原來良善之人不止有他。或許善惡本不分靈屬,只是遇見的惡讓她無意再視人良善。
夜幕漸漸降臨,美麗的月兒在天空中遨游,云朵似穹隆之仙,薄薄的九天紗裙綴銀華而展,鋪泄下與世相連的蒼山石海。
月奪人之姿,云雅靈清華,一簇簇赤紅的燈芯隨寶蓮狀的石燈次第而亮,人潮比肩繼踵,開始涌入熱鬧的市集,川流不息的四方街道,開始了夜晚的販賣,也依次將外城與內(nèi)城分隔成了戛然不同的兩地。
此時的內(nèi)城正悄然無聲地進行著明日大婚的準備,每一位接到任務的鳥獸之靈都緊張細致地執(zhí)行著上面的吩咐。
地宮之中,占據(jù)著赤鏈身體的黑凰正在施展玄奧術(shù)法,欲將石床上的花靈為己所用,無奈半個時辰過去了,額前浮現(xiàn)的薄汗隱隱透露出體內(nèi)不似從前的洶涌靈力,如今他不過是借體之魂,失了原身,寄附于他身,只怕九成靈力也不過能用個三四成罷了,以至于無法將眼前的花靈完全掌控,受命于己。
此時,正獨自游蕩于外城的葦綃始終未能尋得進入內(nèi)城的方法,她甫一靠近內(nèi)城城門,便被兩位守城的鳳靈給攔下,而且差一點暴露了靈屬,幸虧她立時冷靜了下來,也多虧身上附著的蛇皮粉末于這百年間不僅未有分毫損減,反而愈加光滑程亮,完好地掩蓋下了她原本的花木之息。
適才,她穿梭于人潮之中,意外聽聞了一些消息,后日,城內(nèi)會舉行蛇主大婚。正因如此,葦綃更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亟不可待,卻毫無辦法。以至于素來冷靜的她不禁生出了孤身犯險的打算,想著拼個你死我活的混亂局面,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只是偌大的白暮之城,到處來來往往的鳥獸之靈,瞬間如同一盆冰水澆滅了她所有的希望,若無十全的把握,或許她連內(nèi)城都未踏入,便已身死異地。
“將這兩大缸陳釀先安置在此處,一會兒,待銀主子來了,你們再隨他一道進城?!?/p>
“這兩大缸陳釀可是銀主子明日要送給蛇主的大婚之禮,你們可得小心著點,莫要打碎了?!?/p>
聽聞進城二字,葦綃身軀一滯,轉(zhuǎn)念之間,原本滿心的焦慮一瞬間灰飛化煙,尋到了一個出口。
摸出一張薄薄的紙片,施展一紙化靈術(shù),抹去了身上所有的靈息,在走進暗處角落的那一刻,瞬間化為一朵純白色的花朵,隨著風兒自窗棱縫隙中,緩緩飄入了百年陳釀的酒缸。
“銀主子,你來了。一切遵照吩咐,皆已辦妥。”
“嗯?!彼坪敛辉谝獾囊宦曒p輕飄散,霽月清風中的淺影自夜色中緩緩而來。
適才出聲的獸靈忽然佝僂著背,狠命地吸了吸鼻子,疑惑道:“這酒味怎得突然這般香,難不成方才不小心溢了些出來?”
云錦織造的寬幅大袖拂掠而過,“無妨,許是抬酒的小靈未曾留意,灑將了出來。待雞鳴之后,內(nèi)城始開,趁著濯濯夜露未見晨之時入城?!?/p>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是屬下辦事不利,給銀主子添了麻煩。”
素來收錢辦事,也需講究個信譽,而眼前的這位銀主子乃是蛇靈之中有名的獨來獨往。談及此,倒不得不說也是頗有淵源,想當年他險些被人欺負得丟了性命,還好路過的銀主子出手救了他,令他有幸撿回了一條命。
當時就想著要報答恩情的他因著能力有限,只是空口白話地托了一句:待日后闖出個名堂,略有小成,一定報答恩人的救命之情。
慶幸的是,情急之下的一句認主倒成了他時至今日依舊無法忘懷的一個記掛。
這恩今日未必算是還上了,但能重遇當年的恩人,于他而言,卻是莫大的一份感懷。如今得知恩人的身份,也讓他終于停止了報恩無門的遙途。
當真是慶哉,幸哉!
“倒也,未必。”
飄然轉(zhuǎn)身,回眸間落下的視線清風一瞥,他人不知,他倒是從無必要自欺欺人。
他人聞香識酒,皆以為此酒窖藏了百年,唯有他知,這一寸的香,多一味,少一味,都逃不過常伴酒壇的他。
一寸玉骨一寸香,百年蹤跡百年心。他尋覓了百年,究竟是為了重逢,還是為了再次錯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