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夜,竹葉翩翩落。
這一眼望不見盡頭的路,確實難走,也似乎永遠走不到盡頭。
靡絡之林的花靈木靈已是疲憊不堪,滿身是傷。
堅持,心中的信念在口口聲聲地讓他們堅持,可是誰來告訴他們,堅持的盡頭到底是什么?
他們累了,這百年來,活著累,但,死也累。
望著一副一副靈軀倒下,望著鮮血遍灑、殘尸遍地的修羅場,他們的信念在一分一秒中漸漸崩塌,瀕臨瓦解。
“境主。”
趕回鏡城的青霧神色凝重地站在瀞靈殿外,心中萬分焦急。
但眼下再著急,鏡城的規矩也還是要遵守。
望著床榻內重新入睡的嬌弱人兒,賦鯉皇神眼中盈滿了溫柔。
她本便睡得淺,卻還是為旁人的事不依不饒。
無奈搖首,一聲輕嘆,身形卻違心般地朝著殿門外緩步而去。
黑夜之中,青霧望著緊閉的殿門欲言又止,思慮再三后,掀衣而跪。
“境主!”
但見瀞靈殿的殿門無風而開,月白中衣直身而立。
“如何?”
“回稟境主,靡絡之林似被污濁之靈所覆,黑霧彌漫,遲遲不散,青霧未能進去一探究竟。”
“未能,還是無法?”
“青霧無能,請境主降責。”
栗眸沉沉,賦鯉皇神冷靜吩咐道:“瀞靈殿眾靈侍聽令,本尊回來之前,任何人不得靠近此殿。”
一只柔軟無骨的手悄悄地扯了扯月白色的袖擺,睜著水霧迷蒙的眼睛,小聲著:“我不想呆在瀞靈殿內,我想和你一起去,生死皆有你護,你無需怕我……”
“我怕。”
怕你一去不返,怕你不忍心,怕你留在靡絡之林,怕你,再也不回來。
他雖有不忍,但還是將她的話堵了回去。
“唔!”
睜著睡眼迷蒙的盈水星眸,盯著栗眸金發的容顏,她小手握拳,敲了敲胸口,將他推開些。
滿是嬌羞之態的面容柔情萬分,“日后,你去哪,我便去哪。”
他知她的小心翼翼只是在哄他,她的溫柔蜜言也只是為了讓他心甘情愿。他知即便阻攔,她也勢必會走,正因他知之甚深。
所以,他總想心存僥幸地試一試,她愿不愿意為他留下,哪怕順從他一次,也好。
“我不舍。”
以不容拒絕的姿態回身將人攬入殿內,瀞靈殿的殿門重新被合上。
撫上她的面容,他的目光中了幾許凄楚,而后,一字一言,冷靜地下令。
“青霧聽令,半刻之后,攜瀞靈殿的一半侍衛,隨本尊與瀞靈夫人一同前往靡絡之林。”
“不知夫人可還滿意?”
他吃醋了,她可滿意?
厭山花容牽起賦鯉皇神的手,將他帶至橫架前,取下掛于木桿上的梵文銀氅,踮起腳,親手伺候心情欠佳的空境之主穿衣。提臂覆掌,極為細致地撫平了每一處的衣褶。
他望著她,沉靜如水,在她覆掌而來時,俯身吞沒了她所有的呼吸。掐著軟腰,四處點火。
“唔……不要……賦鯉……”
她如浮水的魚,一離開氧氣,便只能攀著他,軟倒在他的懷中。
喘息半晌,抬眸見他依舊悶悶不樂,她踮起腳,主動吻了吻他的唇角,堅定道:“我會回來,一定。”
是承諾,也是信任。她信他多一些,因他每每救她于危難,他不太信她,只因她總是從心而往,不問旁人。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他能耐她何?
長臂一收,賦鯉皇神將即將跨出殿門之人攬入了臂彎,遮入了大氅。
青霧在內的半數靈侍分列兩側,緊隨其后。
鍾情怕到相思路。盼長堤,草盡紅心。動愁吟,碧落黃泉,兩處難尋。
刀劍無眼,群魔亂舞,籠罩在黑霧下的靡絡之林被鮮血與殺戮抹染得詭異而可怕,枯木枝干交錯著蔥郁翠葉,飛濺落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赤紅筆墨,繪出一幅幅原始兇性的修羅地獄。
撐著即將耗盡的靈力,余容、葦綃、陵苕、軒轅柏、小黃香,還有其他仍在頑強抵抗的花靈、木靈。這一戰,他們被以多欺少,被恃強凌弱,等待他們的結局毫無意外,也無需他們期待。
便是在這樣的絕境下,求生的本能才得以釋放。若比之百年前那場烈焰焚林,哀嚎遍野的大劫,也許今日同樣逃脫無望,但也仍然無任何理由令他們退縮。
何謂生?何謂死?他們活著,早已不僅僅只是為自己而活,他們肩上都背負著百年前死于焚祭之火中的千千萬萬條性命。
負重而行,本就不易,若想探得一絲陽光,就必須將頭頂那一片厚厚的濃霧吹散,方可得見天日。
猩紅的血順著眼梢流淌而下,陵苕抬起有些模糊的清風螢眸,吃力地在心頭劃過一縷祈禱。
她千萬別回來,至少,別在這個時候回來。
而后,腳下一軟,單膝落地。
在小黃香嘹亮的哭喊聲中,一襲青碧色如同最湛清的天際,落下了最美的一幅云破連峰的山煙天景。
大概,手起、刀落、身死,戛然而止,不過戛然而止的不是生,而是死。
一片拇指大小的銀黑鱗片“鐺”的一聲,擋住了落下的劍身,在削鐵如泥的薄薄玄鐵上折射出一瞬粼光。
鳥獸之中,忽然出現了數十對自相殘殺的意外狀況,顯然,這并不在此行的任務之列。
蒼鷹望著無法分辨的敵我對戰,一時不知該如何解決。
混戰之中,突然出現戴著面具,扮作鷹靈的一副輕巧身形,以極為迅猛之速打落了蒼鷹手中的玄鐵石劍。
轉身間,只見長臂一伸,將玄鐵石劍握入了掌心。一個反手,劍身已掛在了蒼鷹的脖頸動脈處。
“誰敢輕舉妄動,我即刻了結了他。”
垂落腰間的手緩緩緊握成拳,望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昔日舊識,一股難言的落寞與悲愴被完美地遮掩在了面具之后,靈心之下。
“你本非真心效命,與其日日受污靈濁體之痛,不如自行了斷。往事既去,不復再來,傷人傷己,亦違當初所愿。赤鏈,不要一錯再錯。”
心如死灰,形如死灰之人聽聞自己的名字,忽然敞懷大笑。
只是笑著笑著,留下了一行清淚,他以為自己早已被遺忘,他以為從前相識的那些嬉笑吵鬧的伙伴都死在了他毫無知覺的錯殺下。
他滿手是血,荒墳葬心。
他做錯了什么?思來想去也不得其因,不解其果。
若一定要有一個理由,一個恰巧的時間裂縫,他細細想來,大概便是他不該在那時將她擄走,卻又不舍她身死靈逝,他不該在一點一滴的無形中后知后覺地愛上她。
可是,他到底從未因此而后悔過,甚至在只能茍延殘喘的日復一日中,她化身成了他唯一的一道光,支撐著他,賴活了下來。
可是,今日他卻在那一雙仍舊盈滿童稚的目光中,看到了懼怕,看到了避如蛇蝎,看到了她為另一人流下的眼淚,甚至看到了她的厭惡,她的憎恨。
荒蕪的盡頭只剩荒墳,他,將自己埋入土中,或許是最后一件能為她做到的事了。
銀環……
“謝謝你還活著。”
抬手覆上天靈蓋,赤鏈緩緩地閉上了雙目,至少,最后一刻,他為自己拾回了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