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鳶醒來之時，天色已暗。她被人安置在了一塊平坦的巨石之上，睜眼所見，漫天繁星，她的心卻難受地覺得滿天的熠熠星光都像是在憐憫她。

“你醒了。”巨石的一側伸來一雙手，將蒼鳶橫抱了起來，“好好活著，才能報仇。城主不在了，日后，我一定會保護你。”

蒼鳶遭逢如此巨變，任誰都始料未及，而他鳳鸑唯一能做的就是擔負起保護蒼鳶的責任，不論是為了往日的情誼，還是顧念著蒼鳶今后的窘迫處境。鳥獸地界最是弱肉強食，失去了城主府的庇佑，難保蒼鳶日后不會被欺凌。

不遠處的一簇篝火旁，一身火紅色的衣裳映著篝火，分外奪目熱烈。

鳳鸑抱著蒼鳶，朝著篝火而去。

原本的悲傷孤獨在一瞬間察覺到了溫暖而濃烈的光亮，令蒼鳶不由自主地向著篝火望去，本欲脫口而出的感謝在透過火光，看清楚絕色容顏之時，竟鬼使神差地問出了當下所想：“鳳鸑是喜歡她嗎？那為何又要自作承諾，保護我？”

心下一愣，步履卻未停。

“喜歡。可天若是喜歡地，只會是天差地別。我承諾保護你，那本就是我應做的，也愿意去做的。他日，若你相中了誰，我定風風光光地親自為你送嫁。”

對著篝火邊的紅衣，蒼鳶第一次投出了羨慕的眼神：“若我是她，該有多好。”

“你有你的驕傲，蒼鳶。”

這張毫不作假的臉上表述出的情緒是如此的堅定，令人萬分動容。

蒼鳶如今沒了父親，卻并未受到一絲一毫的輕視，相反，鳳鸑給予了她無比的安心。

也許，從前是她要的太多，所以常常不能如愿。而今，忽然便明白了，通透了。日后，鳳鸑想要肝腦涂地的人，她也一定緊隨他的身后，肝腦涂地，誓死效忠。

待至篝火前，鳳鸑小心翼翼地將蒼鳶放下，取了一竹筒的清泉水遞給了她：“多少喝一些，恢復了身子，才有力氣。”

篝火另一頭的靈菡握著一根細竹枝，撥弄著火星，時不時地往里添一些枯枝。

從前，她從不弄這些，也不會，當然也不需要。今日見鳳鸑搗鼓一番，倒忽然覺得有些意思。

抬眸落向面色顯然過于蒼白的蒼鳶，靈菡稍作猶豫后，放下了手中的竹枝，直接切入了正題：“你父親的死，我們一定會報，但眼下，須得步步為營。”

蒼鳶以為靈菡在測驗她的忠誠度，擔心她會因父親的死而影響到任務的執行，當下便回道：“你放心，我答應你的一定會做到。”

秀眉一挑，靈菡心知蒼鳶會錯了意，誤解了她話中的意思。不過，她原也不打算解釋，不妨順水推舟，將話題引向她想要了解的地方。

“你去了一趟鳳族，情況如何？”

既然答應了為人效命，她蒼鳶也愿賭服輸，更不會做那食言而肥的小人。就事論事，她并非公私并論之人。

“一離開北凰山，我便馬不停蹄地趕去了鳳族，思來想去，與其與鳳靈們多做糾纏，不如直接去找鳳族長老，游說一番，由長老們自行決斷，更為直截了當，簡單有效。”

聞言，靈菡贊賞地點了點頭。頗為滿意蒼鳶此行表現出的決斷與處事能力，也從旁證明了選中蒼鳶這件事，她沒有看走眼。只是還需慢慢考察，以保日后能更加放心地將要事交與蒼鳶去辦。

“那你可曾將我的身份合盤托出？”靈菡繼續不動聲色地細細地問著。

盯著跳躍的篝火，蒼鳶搖了搖頭：“沒有，在沒有萬全的把握之下，我僅將鳳靈公主的身份透露給了她們。”

“想必她們定是半信半疑，也定會要求你將我帶回去，以證真假。”

撿起最后一根枯木，果斷地扔進了篝火中，隨著騰起的煙火越發明亮，映照在火光中的臉龐也越發的堅定。

在此之前，蒼鳶并不知曉鳳鸑已然聽命于眼前的女子，可是今夜醒來，看見了這一切，若她還是看不明白，那與鳳鸑相處的時光當真算是白費了。

她平日行事雖嬌縱沖動，但也從不喜藏著掖著，想做的事，想說的話更是學不會隱忍。既然眼前之人的手段如此高明，能同時收服鳳鸑與她，為何前往鳳族的偏偏是她，而非鳳鸑？

蒼鳶直視向對面的女子，直截了當地道出了心中的疑問：“你既然都猜到了，為何當初還要執意派我前去，而非鳳鸑，在鳳族之中，鳳鸑比我更令人信服。”

抬眸迎向正打量著她的蒼鳶，靈菡心知蒼鳶想要從她的臉上得到一些答案。

其實，想知道不難，既然她問了，告訴她又何妨？

“鳳鸑不妥，你才是最佳人選。”

杏眼圓瞪，片刻愣怔后，疑惑未解，蒼鳶仍詫異道：“何出此言？”

篝火的溫度映照著圍繞它的三人，聽聞提及他，鳳鸑才堪堪抬了抬眼。

適才，他一直在思考，究竟是何人有這么大的本事，可以在白暮之城中來去自如，僅憑一己之力，將整座城主府變成了廢墟。

若當真是境主……

視線落向右側，鳳鸑眼前浮現出了靈菡最初聽到消息時的神情。

兩日前，一位鷹靈來找他，遞來了一封信，信的內容是讓他即刻出發，前往鏡城，去接應她。

流著鳳靈血脈，他自然進不了鏡城。當她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候，他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當真做了一場極漫長的夢。

夢總有清醒的時候，察覺到她神色大變，則是在她得知城主府一夜淪為廢墟之時。蒼白如紙的面色帶著憤恨、不甘，與詫異雜糅在了一起，是他第一次見到如此真實而痛苦的她。

情緒只有在直中要害的時候，才能毫不掩飾地出現于人前，讓所有的不堪與脆弱一一暴露。情緒可以偽裝，捕捉瞬間的情緒便顯得尤為困難，從情緒去了解一個人，真假參半。

不過，掩飾的再好，也總有顯山露水的一日，面具總會破損，即便縫補個千萬遍，也無法抵達完美的彼岸。

在那一刻，鳳鸑明白了空境之主在明艷如晚霞般令人向往之人的心中所占據的重要性，也是在那一刻，他默默地放下了自己，甘為人臣。

“因為鳳鸑只懂執行命令，不懂如何轉圜。”一抹平淡的笑意微漾而來，仿佛三月的湖水，溫柔地喚醒著四月即將開放的春花。

同樣噙了一抹笑意的還有那一襲火紅色的端坐之人，正單手擎著臉龐，滿目的意味深長。

鳳鸑被盯得面頰發熱，如此明晃晃的動人姿容令他難以招架，心似火烤，熾熱難忍。

“若鳳鸑說得不對，還請鳳靈公主指正一二。”說出去的話溫柔得能滴出水來，鳳鸑本欲緩解尷尬，無奈收效甚微，當真是敗得一塌糊涂。

此情此景落在蒼鳶眼中，更像是二人在眉來眼去，留她獨嘗苦澀。加之蒼鷹的死，一時間，令她愈加消沉。

默默地垂著頭，目光盯著腳下踩著的厚實泥土。命比紙薄，這一刻，是如此清晰地貼合著蒼鳶的心境。

任何細微之處都逃不開敏銳的感知，察覺到蒼鳶忽然的安靜，靈菡不再繼續故弄玄虛，而是選擇對蒼鳶與鳳鸑首次開誠布公。

“日后行事，我時常會孤身一人，倘若遇到危險，恐難有人替我傳遞消息，或繼續執行計劃。鳳鸑是我身邊最安全的一道屏障，至于蒼鳶，相信你會成為我最得心應手、最信任的人。他日，但凡我靈菡擁有的，也一定會有你的一半。”

眸光閃爍，跌落到低谷的心情在這一剎那照入了一道光，這道光開辟了她前所未有的新世界，想她不敢想，做她不敢做，驅使著她去追隨。

這份油然而生的滿足感與信任感是怎么回事？

蒼鳶暫時并不明白，唯一清楚的是，若她能孤注一擲，豪賭一把，這一切在不久的將來或許當真會實現。這并非白日做夢，因為她真真實實地感受到了美夢成真的可行性。

“若你言出必行，信守承諾，蒼鳶也一定不辱使命！”

如今的她已然毫無顧忌。父親可以受到鳥獸靈主的賞識，成為白暮之城的城主，她蒼鳶也一定可以如父親一般，建功立業，甚至超越父親。

她要讓空境再無生靈可以將鳥獸地界的任何一寸土地夷為平地，她發誓不僅要替父報仇，更要讓死去的父親為她驕傲。她要重建城主府，將父親的靈位永遠擺放在那里，永遠受人頂禮膜拜，高高在上。

蒼鳶眼中迸射出堅信的光芒，令她整個人神采奪目。

當一句“當然”落下，圍在篝火旁的三人心照不宣地達成了共識。也許他們的目標不盡相同，但這一路上，他們會相互扶持，相互配合，共行一路。

高舉竹筒，鳳鸑起身翩翩而立。

“星月為證，鳳鸑愿護鳳靈公主一生。今日，鳳鸑有一事，想請鳳靈公主做個見證。”轉身看向一步之遙的蒼鳶，鳳鸑露出了往日的親和，“鳳鸑想認蒼鳶為妹，不知蒼鳶可會嫌棄我這個兄長？”

如此一來，他才可以堂堂正正地守護她們，用他畢生之力。不問情愛，只許緣由。

人生本就得失參半，若事事盡得，倒不免令人生畏。

杏眼中映照出的風姿卓然之人是如此的坦坦蕩蕩，倒令蒼鳶的滿腔情愫顯得粗鄙難堪。君既無意，她又何必執拗地一意孤行，強人所難。

雖有不舍，但蒼鳶還是起身高舉竹筒，撐開一抹笑容，爽朗地喊了一聲：“兄長。”

怎能令他獨自舉杯，她理該答應了他。如此一來，日后將再無顧忌。

夜深露重，星月懸天的夜晚，三人舉杯，咕咚咕咚地飲下了甘甜泉水，達成了并肩同行的約定。

光禿禿的巨石因灑落的月色蒙上了薄薄的清輝，篝火的赤紅之焰為寂靜的夜色鍍上了一層飽滿的色澤，溫暖中的清冷大抵如此，唯有抱團取暖，方有前行之力。

孤雁難成行，獨木易覆舟。年華歲月，稍縱即逝，兒時太過美好，才往往會在最好的年華中迷失了愛恨自我，以自證來尋回桀驁嬌縱的歲月。

以為九天玄月可攬入懷，以為山巔的幽靜野蘭采回去即可入藥痊愈，豈知病入膏肓并非一朝一夕，邪僻侵體更是藥石無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