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苕,陵苕,不要……!”
銀發銀衣的女子極為費力地半撐起身,大喊大叫著,虛幻的身體卻脆弱得無能為力。
木綾木訥地看向周身正縈繞在一片螢火綠光中的男子。
他的神情并不痛苦,相反,予人一種極為安心的平靜。
不知不覺間,她竟低喃著脫口而出:“他想做的,便由他去做?!?/p>
“不!不要啊,陵苕!”
當青碧色的一枚珠子遁入木綾的體內,逐漸虛幻的青碧靈身正含笑望著她。
“啊!”
隨著一聲痛呼溢出喉間,來自戰魄的強大力量正在與木綾融為一體,不知從何而來的鈴鐺聲清脆作響。
嬌弱的身子緩緩升空,一頭烏黑的長發無風而揚,一條紅繩分別垂著三個鈴鐺,系于發尾。
“一重境,釋。”
紅繩消失的剎那,鈴鐺破碎的聲音格外空靈,亦格外詭異。
“這是……誰的聲音?”
木綾望向水晶宮頂上用琉璃雕刻的古老文字,星眸無神。
她的身體不受控制,而她的識海正被一片金色的光芒占據,升騰起的金光帶著被封存的記憶,紛至沓來。
陌生嗎?
她在世境生生死死,重來了多少遍,怎樣的記憶算不陌生,怎樣的記憶又歸為熟悉?
記憶太多了,便難以親和。
她是誰重要嗎?她扮演的她,哪個是真,哪個為假,分得清嗎?
為何每每總是要讓她面對失去,為了得到的那些,又值得嗎?
“值得嗎?”長發飛揚,木綾赤足而落,一雙星眸望著即將消散的虛影,一步一道金芒,緩緩步去。
“值得嗎?”她停步佇立于他的身前,復問。
“我本就被鎖在一穹天懸靈庭內,如今能出來走走,亦算遠行。從前,被封禁于九穹天,后得見空境萬象,逍遙自在,如何不值得?”
走了一遭,行了遠路,始即為終,一切皆是緣定宿命。
“如何……不值得?”合上星眸,淚流滿面??酀肟?,紅唇微啟,“我卻道:世之不公,萬物螻蟻?!?/p>
“雖如此,亦無憾?!?/p>
他本想為她戰至最后一刻,亦想有朝一日能與她酣暢淋漓地并肩而戰。
雖是無憾,然,終覺可惜。
虛影破碎,螢火之眸,清風之姿,蕩然無存。
銀發銀衣的女子伏地而泣,悲不可抑。
在無盡的悲慟之中,整座水晶大殿又一次劇烈地晃動起來。
這一次,靈絡相連的星云圖海匯聚成了一道光束,沖破大殿,沖天而出。
恰于此時,一把拂塵卷著一具境靈之軀,迅速地飛入了光束之中。
眨眼,光束消失,水晶宮殿開始崩塌。
“這……這是怎么回事?”蒼老年邁的聲音捶胸頓足道,“這是老夫的萬華鏡啊,老夫的寶貝?。 ?/p>
“歲闌在此預祝太上老祖修得圣道?!?/p>
不緊不慢的一道回應更是氣得太上老祖吹胡子瞪眼,恨不能將人綁了,宰了!
“你,你這臭小子,又蒙騙了老夫一次,待老夫出關,定要將你揍得屁股尿流!”
站在一片廢墟之中,木綾對那一老一少兩人所言充耳不聞,只是望著銀衣銀發,依舊沉浸于悲傷之中的人,淡淡道:“若不想死,切勿離體太久?!?/p>
“你若拒絕,他就尚有一線生機?!?/p>
若非如今的她只是一介虛靈,又如何能眼睜睜地看著陵苕自毀靈身?
“若你只將他看做一株紫葳,只需將他時時刻刻記在心間。”
打出法訣,換了身干凈的衣衫,木綾越過廢墟,望向最后的兩座焦山,語氣平平,卻說得極為認真。
“我與你之所以不同,皆在于你所遇、所為,皆無意識,而我所遇、所為、所言,皆是必然。與你相比,我自是配不上賦鯉皇神。故而,你是你,我是我。你的認知于我不重要,我的所為亦與爾無關。你是厭山花容,我不是?!?/p>
念及成婚之日,雖也是銀發銀衣,如今只余一副虛幻身子的厭山花容卻是悲痛萬分:“賦鯉他……”
緩緩合上雙目,木綾開始搜尋那一老一少的靈息。
果然,不出她所料,根本無法探查到他們的真實所在。
轉身將與她長相幾乎一模一樣的虛靈扶起,木綾念及其方才所言,想了想,道:“閻羅十殿,尚余兩殿未闖,待我回到空境,便帶你去見他?!?/p>
銀發女子頹然搖了搖頭:“你不必為了我……”
木綾擰眉,當即打斷道:“我去鏡城并非為了你,不必多慮?!?/p>
就在此時,只見虛靈毫無征兆地化作了一道銀光,飛回了木綾的識海之中,歸寂于無聲,再無法交談。
這令木綾意識到,眼下的她尚不能控制與她共用識海的虛靈,即便去見賦鯉皇神,恐怕也無法令她出來見他。
深呼一口濁氣,將這一切煩擾暫時拋卻,木綾收拾好萬千思緒,繼續向第九座焦山進發。
她如今知曉自己是誰,或者說曾經是誰,但她還是想將在世境輪回的最后一個名字作為今日的她。
她不是厭山花容,也不是花荍,而是堂堂正正的自己,她要時刻提醒自己,莫要忘了那日日夜夜的無數歲月,度日如年也好,失望落魄也罷,絕不能因任何人忘了仇恨。
九道怒雷纏繞的一塊巨大石碑上刻著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
木綾站在十步之外,目光落在石碑頂端盤息著的一條石龍身上,微微擰眉。
目光沿著石碑往下,蠅頭小字依稀可辨:阿鼻,云無間。無間有三,時無間、空無間、受者無間。犯五逆罪者永墮此界,盡受終極之無間,永世不能超生。
“我們可曾見過?”猛然間,她挑眉不善地望向那條已然伸長脖子,探下身子的龍首。
“當然,若非你,我恐怕窮盡一生也只能做一個小小的神獸,天地雖大,卻不容我任意遨游,縱橫四海?!?/p>
石龍騰飛而起。
頓時,天空狂風大作,烏云密布,電閃雷鳴。
鋒利而雄勁的五爪在云層中若隱若現,不曾知,那竟是一條身似長蛇、麒麟首、鯉魚尾、面有長須、犄角似鹿,相貌威武的蒼龍。
“你可知,當初夜帝在你身上耗費了多少靈修?甚至是他的神血,都可以毫不吝惜地獻給你。最后,卻因觸怒天地道法,神身反噬,被足足禁靈三萬年,那三萬年,他就只能躲起來,再也庇護不了你。那便是我最好的時機,一旦將你煉化,區區九穹天又算得了什么?屆時,我將一統三境,成為至高無上的三境之主,哪怕是他夜歲闌,也只能卑躬屈膝,伏地磕頭,求我饒他一命。”
猖狂的笑聲響徹天地。
木綾雙手握拳,目光冷凝地聽著囂張而不可一世的狂言,輕描淡寫地冷哼道:“夜歲闌向你磕頭了嗎?你的美夢成真了嗎?你若真成了三境之主,又如何會在此大言不慚?況且……”
緩緩抬眸,展開了一抹極為諷刺的笑容。
“你應該尊他一聲帝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