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羅恭喜主子今日正式升任神位。”笑逐顏開之人福身而賀。
那日,何羅難得一見地露出了羞怯模樣。
望著窗棱外逾千年的白梅,自他栽于落霜殿之后,從未結苞而綻。
何羅隨他赴世境歷練,陪伴在側,卻于回程途中身隕混沌。
若是爺爺一早告知他,何羅回不來,他是否還會毫無顧忌地帶著她前往世境。
而關于世境歷練的點點滴滴,他根本全無記憶。
那么,這樣的歷練又有何意義?
一雙銀絲魚鱗紋布靴往前踏出一步,頭頂盤魚晶藍銀冠之人便叩心自問一次。
他可以如冰湖萬年不化的寒冰,一生為道,一生赴道,可為何途中依然會有無辜犧牲。
“噗通”一聲,冰湖的一角忽然炸開了幾朵水花,而后又迅速地恢復了平靜。
冰湖之中,小小的身子緩緩下沉。
待沉至湖底,一道湖底石縫中冒出的氣流推著小小的身子,向著一條黑峻峻的石洞而去,順著沙石,沿著蜿蜒的溪流,被北淵扔下冰湖的木綾漸漸漂泊到了一處開闊的宮邸。
鬼斧神工的天然泉瀑如一彎倒掛的銀月,躲藏于一株蔥郁的梅樹后,泄韻流輝。
墨影飛鳳,落瀑映眸。
倏忽間,清冽的冰霜飛花而起,冰藍月紋的寬袍拂過梅枝,接住了從天而降之人。
凌空踏步,轉身壓枝而立。
一對霜雪鳳眸平靜地看著被湖水浸泡過后依舊毫無褶皺的裹身衣衫,微微蹙眉,似在思考懷中這一位陌生來客的身份。
過了許久,仍不見這位魚靈之主有下一步的動作。
他依舊立于梅樹枝頭,蹙眉沉思。
替代何羅侍奉于落霜殿的橫公端著一盞由千年冰魄淬煉的霜露,正候在落霜殿外。
等了許久,卻遲遲不見神尊出來。
按理說,每日這個時候,絡寒子神都會定時定點地飲下這一盞寒露,開啟一日的修煉。
自世境歷練回來之后,神尊就沒有離開過宮邸。今日,倒是奇了怪了。
莫非,出去了?
“神尊?!?/p>
許是等得累了,橫公壓了壓嗓子,盡量讓自己聽起來格外恭敬些。
便是這一聲輕喚,驚醒了梅樹枝頭猶如雕像般的男子,仿似大夢初醒,疏冷的霜雪鳳眸錯愕于自己的失態。
方才,只淺淺地看了她一眼,卻似中了邪一般,移不開半分目光。
眉心的月影印記下,一朵六瓣冰霜浮容而出,微弱地閃了閃。在尚未察覺之際,又逐漸黯淡,悄然隱匿了光芒,消失無痕。
踏枝而落,剎那間,身形已至落霜殿內,絡寒子神將懷中之人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寒冰榻上,旋即轉身,繞過銀雀飛月素錦屏風,拂開了殿門,行至殿外。
“這幾日,我會在落霜殿內閉關修煉,寒露……”似是想到了什么,疏冷的霜雪鳳眸微微一滯,方繼續道:“你放在殿外即可,不必隨侍在側?!?/p>
“是?!睓M公聽聞吩咐,便退了下去。
落霜殿外,長長的廊道上空無一人,看起來寂靜又凄涼。
可他偏偏愛這不被人叨擾的清靜,獨享一個人的漫長時光。
而如今……
偏首,視線下意識地落向了素錦屏風后的寒冰榻上,輕輕低喃:“既來之,則安之?!?/p>
十日,放眼整座空境,不過眨眼須臾,比之漫長無盡的時光,更是不值一提。
可正是這整整十日,落霜殿的主人,那位獨愛幽居冰湖宮邸,從不出世的絡寒子神,不眠不休地守在寢殿內的寒冰榻前,親自喂人服下寒露,親自在寒冰榻上為人驅濁凈靈。
他似乎從來沒有這樣忙碌過,也沒有這樣等待過。
今日剛好是第十一日,她體內的污濁之靈雖暫時無法完全凈化,但也不至于危及性命,令其被污濁吞噬,墮入魔靈道。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修道之路本就艱辛,何況得道成圣,更是難于登天,而墮入魔靈道亦非易事,比之正道正法,則更為兇險,一著不慎,便會被污濁吞噬,成為魔靈道的傀儡。
行尸走肉的下場是連幽冥九界都無法輪回的永滅。
萍水相逢,這是他暫時可以做到的所有,然而,寒冰榻上的人卻仍舊沒有轉醒。
“你究竟為何出現,又為何而來?”
絡寒子神緩緩步至后庭的古梅樹下。
這是一株白梅,可惜自他栽下,從未開過花,結過果,亦同樣不知為何。
凝神遠思,就地盤膝而坐,絡寒子神開始調息修煉。
古梅樹下,綠蔭如蓋清仙臨,泉瀑如月銀輝熠,縹緲仙居,不外如是。
自日升,迎月落,當夜晚的清暉灑滿冰湖,與冰湖宮邸中折射的藍色冰晶相互交映,落霜殿猶如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月藍光暈,美不勝收。
昏迷中的人兒周身漸感涼意,她似乎又做了一個極為漫長的夢。
夢中,她仿佛化身為了一葉扁舟,一直漂蕩在終年迷霧的綾遺海中,四周空無人煙。
唯有一道聲音落于耳畔,縈繞不散,似是怕她忘了。一遍一遍,令她記得極為清晰。
“冰湖之下,水域圣景,唯有魚靈之主可以救你,唯他手中的凈靈珠可以驅除你體內的污濁之靈,一定要想盡一切辦法,得到凈靈珠,一定不能放棄,一定要找到絡寒子神……”
緩緩睜開星眸,木綾無神地盯著上方,平靜的思緒依舊停留在十幾日前。
“夜歲闌,你究竟要如何?”緩緩張開兩片粉唇,無聲而言。
她身處何地?此處又是哪兒?是九穹天嗎?或是,仍在夢境之中。
半撐起身子,星眸依然一眨不眨地望著前方,目無焦距。
直至一片飄零的白梅緩緩地落在了鳳縷衣上。
余光輕觸,一黑一白,猶如黑夜之中出現了一點點光亮,輕而易舉地讓一顆冰冷的心漸漸融入了一絲溫柔。
雙目回溫,余光順著風吹來的方向,似乎瞥見了一樹梅花。
紛紛揚揚的白色花瓣飛入窗棱,迎面而來,一時竟令人分不清究竟是冬日的雪花,還是早春的寒梅。
也許,本就不矛盾。
冰雪林中著此?,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夜清?發,散作乾坤萬?春。
梅的清冷世間少有,而梅枝的清香更是鮮有人知。
人人只道梅花高雅,梅香清怡,獨她偏愛混雜著沁人心脾木香的梅枝。
此處是何處?竟得此般景致。
木綾閉上雙目,感受著四周的悄然之音。漸漸地,她聽見了清水流瀑之音與枝葉拂風的輕快。
也許,是入耳的一切美好撥動了心弦,讓她暫且忘卻了三千煩惱,得享一時幽靜與安寧。
白梅樹下,靈識飄散于無我境的絡寒子神被眉心的一抹冰涼喚了回來。
當一朵小巧的白色花瓣自疏冷的鳳眸前緩緩飄落,他怔然地看向冰藍月紋寬袍上疊綴的薄薄香雪。
仰面而望,含著冰霜的鳳眸落向一樹蒼翠,如今花枝上正盛綻著一朵朵黃蕊六瓣白梅。
“今夕,何夕?”
木綾赤著一雙玉足,追尋著水流聲,鼻尖嗅著花香,如夢似幻地步入了后庭。
兩彎星眸映冰姿,一雙鳳眸凝玉骨。
“白花平鋪散玉,十余里遙天映白,暗香浮動,如飛雪漫空,故稱‘香雪海’?!?/p>
熱淚盈眶,心中酸澀且歡喜,皆因眼前所見故人,乃時時心念,時時牽掛,時時不敢忘之人。
總害怕一旦忘記了,世上再也無人惦念他,想要每一日都將他記得清清楚楚,仿佛他依舊存在于世間,時時相伴在側。
“見我,何故落淚?”
疏冷的鳳眸緩緩地流淌出一抹溫和的笑意,從容不迫地掩下了眸中淺淺的訝異。
花開見卿,這是他未曾預料到的白梅花開的時刻。冥冥之中,也是一種緣分。
他既不問她是誰,亦不問從何而來,那雙鳳眸之中亦無多余的情愫,看似溫和,實則疏冷。
一如身后偌大的寢殿,素雅而清冷。
“絡寒子神天人之姿,小靈一時看呆,是小靈無禮。”
既然她出現在了這里,那便是夜歲闌想要讓她去見的人,且篤定她一定會求得凈靈丹。
每一步,夜帝都替她算計得清清楚楚,也將她算計得分毫不差。
“然,我見你并無半分喜色,若適才姑娘當真看呆了,卻未有顯露出半點癡迷之色,想我這天人之姿并未令得姑娘心馳神搖?!?/p>
她適才看向他的眼神,復雜難辨,然而,他仍然自那雙燦若星海的眸中讀出了隱忍與動容。
若非相識,何故落淚?
他從不自負,故而,相信世間因果,總是有跡可循。
一言一語,一顰一笑,皆可讀之、感之、明之。
低垂雙目,木綾收回的視線落向了一地的雪白。
透著仙華的一層月藍光暈薄薄地籠罩著整座后庭,如此的美輪美奐,仿佛令人置身虛幻。
輕輕蜷曲的掌心虛握著一片白梅花瓣,木綾穩定心神,說出了此行的目的。
“皆因小靈心中所求?!?/p>
夜歲闌吩咐的,從前至今,她都未有違背的先例。
身著一襲冰藍月紋寬袍,盤坐于白梅樹下的絡寒子神周身鍍上了一層冷霜。
他平靜地抬起兩指,輕輕松松地夾住了一片正徐徐落下的白梅花瓣。
“不知所求為何?”
“水靈一族至寶,凈靈珠。”
聞言,絡寒子神神色并無任何變化,依舊是那副風淡云輕的疏冷模樣。
似乎比起與眼前女子說上幾言,他更在意指間的如雪花瓣。
他心中早有所料,故而,并不意外。
“意圖用水靈一族的凈靈珠來洗精伐髓,除去你一身的污濁之靈,凈靈珠確有此功效。可既是至寶,自然也不會輕易予人,在我敕封之前,凈靈珠一直寄放于青祀神殿內。你可知,凈靈珠于我水靈一族,為何重要?”
“小靈不知,愿聞其詳。”
于木綾而言,不論她是否能夠順利得到凈靈珠,她都愿意與眼前之人多說上一會兒話,在她見到他的那一刻,其他的一切已不是那么重要。
她不會違背夜歲闌的吩咐,但同樣也不會強人所難。凈靈珠,得之她幸,失之她命。
冰藍月紋的寬袍拂風而過,落花紛紛,絡寒子神起身徑直越過木綾,疏冷仙姿,清雅不近人,紅塵不入煙火息。
“整座空境,只此一枚,你還是回去吧?!?/p>
“我是來求的,一日求不得,便呆在水域百年以求,百年求不得,便呆上千年,千年求不得,便于此安墓入墳。”緊緊握著掌心的白梅花瓣,皓腕微曲,燦若星海的雙眸黯淡無光。輕抖著嬌小的身子,木綾心中倔強。
“我只是好久沒有見他,想要留在這里,聽他說說話?!彼绱藢ψ约航忉屩?/p>
木綾知道自己失態了,也許下一秒就會被驅離,但是,她還是忍不住想要任性,想要在他的面前任性。
即便相逢君不識,即便如今的身份如同一道鴻溝,咫尺之距,天塹斬道,即便她不該再去招惹他。
可她仍舊想要借著這份私心,去變相地討要也許會存在的閻肆寒。
她的小四兒,是她僅有的一束暖光。她,舍不得放手。
絡寒子神停步,微微側身,余光落入不遠處的水瀑。
清泉如鏡,花如人,人如花。
“那便留下吧。”
落霜殿從不缺人,但若有人愿意在此安墓入墳,成全了便是。
兩行清淚滑落,木綾轉身一動不動地盯著清瘦的背影,混著淚水,展開了笑容,仿佛魔怔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