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了搖頭,玄冥足尖一動,反手負背,離開了飄蕩在凌遺海中的一葉扁舟,飛向了岸邊。
于岸邊探首遠眺的消瘦清影焦急而憂慮地等待著,似是生怕遺漏了一眼,心中掛念之人便會缺斤短兩著回來。
光著的一雙玉足,微微弓起,毫不在意腳下冷冰冰的碎石沙礫,絞在一起的十指更是緊張地無處安放。
心里唯有不停地念叨,不停地祈禱。
直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眼前的海面上,逆風而來,直到她確信是他無誤,元日方急急忙忙地朝著他踏波而去。
“他可有為難你?可有因我而懲罰你?”
天知道,她剛才有多么的憂心如焚,多么害怕與他相逢不久,又將別離,“你可有哪里傷著,我替你療愈。”
元日慌亂的一雙手四處檢查著眼前的這副身子,直至確認完好無損,方堪堪罷手。
哭笑不得的一雙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為他失了方寸的女子,在她停下動作的瞬間,猛地將其摟入了懷中。
低沉的嗓音之中卷入了濃濃的情意,帶著喉間的干澀暗啞,用力地將挽著褐色長發的小小腦袋按入了胸口。
他決定了,不再等了。
“我帶你回幽冥九界,帶你回我們的家。從前你不愿意,如今我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要將你綁去。今日便走,現下便走。”
損心之人,一旦心動,心痛會如刀割般凌遲著他,一刀一刀的鈍痛,一刀一刀的抽顫,平緩而有節奏,隨心跳的頻率,感受不該有的情意。
這一次,即便痛死,他也絕不放手,即便再一次,她與他訣別,他也絕不放手,即便再一次,幽冥九界動亂,他也要將她死死地留在身邊。
“元日,不管你愿不愿意,這一次,我都要帶你回去。”細密的薄汗透濕里衣,玄冥忍著心如刀絞的疼痛,斬釘截鐵道。
甚至為了不讓元日察覺出他的異樣,他咬牙硬挺著幾乎要微微顫抖的身體。
“說什么胡話,我自然同你一道回去。日后你去哪,我當隨你去哪。”知他無礙,她也松了一口氣。
元日靠著玄冥的胸膛,化作了柔情蜜意的小女人,含羞帶怯著,輕輕地回摟著緊實的腰腹,春心蕩漾。
“小別勝新婚,烈火拌干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有傷風化。”
正形單影只地被遺落在凌遺海上一葉扁舟中的九穹天帝靈夜歲闌帶著十足的不耐,十足的醋酸味兒,十足的鄙夷,極其不屑,且惡狠狠地下了一道帝令。
“十息之內,收拾好東西,滾回幽冥九界。十息之后,本帝親自送她回黃泉。”
玄冥露出一抹笑意,毫不在意道:“不必理會。”
元日卻是扯了扯寬大的袖子,向玄冥搖了搖頭,又堅定地點了點頭,道:“我們即刻便走。”
有些慘白的面容似是十分懼怕九穹帝靈的天威,生怕他說一不二,將她打入黃泉,永不見天日。
畢竟,她本是花木靈主,身負要責,卻為情所困,擅離職守。
此罪,當誅。
見此,玄冥皺著兩道龍眉,十二萬分后悔方才留了情面,沒能將夜歲闌一腳踹翻入海。
不然,何至于他還有閑情逸致,多管閑事。
奈何,臨了臨了,玄冥還是為這看似放浪不羈的知己好友用了傳音之術,留下一言:“我會在幽冥九界為你備好香茶美酒。言信行果,亙古不改。”
未能等到回應的玄冥帶著元日默默地離開了南域。
從此,廣闊無垠的凌遺海面獨見瞭滄亭,再無南域之主。
凌遺海終年埋霧,不過是當年為了保護幽冥九界之主,與其想護卻終究歸為遺憾的花木靈主元日。
一雙桃花眼盈滿傷春悲秋的苦痛,望著不遠處空空如也的瞭滄亭,大袖一揮。
只見薄霧漸漸散去,撥開祥云的澄碧之空露出了一輪金日,照入波光粼粼的海面,折射入深不見底的幽幽之水。
“北淵,酒。”
一壺又一壺的九穹霞露,仿佛白水一般,被狠狠地灌腸入喉。
一只玉葫蘆飄蕩在凌遺海面,自旭日初升,至日薄西山。
沒有了冰凌花的凌遺海恢復了夜歲闌當年攜幽冥九界之主的靈魄與靈元來時的模樣,兩彎新月眉著染著灑落的清月銀輝,鍍上了一層清離的孤獨。
“一朝舊夢,唯我一人記。”
眼皮輕抬,秋水橫波的一雙桃花眼凝望著掛于夜空之中的一彎上弦月,溫柔中帶著難言的纏綿之感,仿佛他所望并非銀月,而是多年未見的心悅之人。
“哪怕醉死在凌遺海,她也不會對我起一絲憐憫之心。論道之時,青渠曾言,九穹帝靈怎能與三境生靈相提并論,他們可以脆弱,可以傷心,可以悲痛,可以哭,可以笑。而九穹帝靈高高在上,擁天穹之力,有何不滿?又有何缺損?”
仰頭痛飲下最后一壺酒,夜歲闌隨手將玉葫蘆扔下了水,吹著夜的涼風,憤然起身,對著夜空明月,痛徹心扉地淚中帶笑。
“青渠可還記得,本帝望你成圣的那日,你對著本帝淺淺一笑,與本帝定下了一個約定。結果,卻是留了一個天大的爛攤子,你應該問一問本帝,還愿不愿意?”
夜歲闌獨自一人失落地盯著水中倒影,眼瞳中映著一張分外熟悉的面容,讓他游蕩放任的一顆心難堪又落寞。
“是她,又非她,后來,闌再也分不清,她可是她,抑或,她可是她?”
突兀地“撲通”一聲,如天鵝般高傲,不入凡塵的修長身子直直倒向了鋪就銀華的海面,墜入了凌遺海中。
透涼的海水席卷而來,包裹著一顆冰冷的心,一具沁著寒霜的軀殼。
四周漸漸被黑暗占據,一道聲音自識海緩緩響起。
仿佛有一個人貼著他的耳鬢,用著與他一模一樣的聲音,對他說:“夜歲闌,怎會真正因著一位女子,放棄圣道。”
一遍又一遍,不斷地勾勒起他那顆不可磨滅的圣道之心,漸漸成型,漸漸完整,漸漸將他的意識扯回圣道之路。
是的,夜歲闌從不會放棄圣道。
任須彌山崩,四海水竭,他的一顆圣道之心也從未被動搖過分毫。
之所以留在九穹天,不過是為了等她,等她與他一同成圣。
“事到如今,仍舊執迷不悟。你究竟是渡人,還是渡己?”沉入漆黑一片的海底,夜歲闌捫心自問。
耳邊的聲音在夜歲闌陷入又一次沉寂之時,再度響起:“你明知再給她一次生命,也未必會回到原點。心如明鏡,也依然如故。后悔過嗎?夜歲闌。”
從前,凡所想,皆易得。唯獨她,對于事事不擾身、不侵心的夜歲闌而言,是一場始料未及的意外。于他既定的修道之路上破開了一個口子,讓第一次站在岔路口的他感受到了彷徨。
圣道與她,為何通往了不同的方向?
一個人的圣道之路不是不可以,只是,若是有她,似乎才完美。
三境九穹,天上地下,黃泉幽冥,若可觸及圣道,誰人會不愿?
可偏偏有那么一人,偏偏讓他遇見了,偏偏令他理所當然地以為,她該與他一同成圣。
是自負嗎?也許。
是偏執嗎?未必。
心如明鏡,可映萬物。
每一步,他都算無遺策,每一子,皆落子無悔。
正是因為他走的每一步,都是為了不曾完美的結局。所以,才令她生了怨,埋了氣。
只是,她并未明白,如無最初的她,若無后來的青渠神女,何來他的荍荍,又何來木綾?
萬事萬物,有始方可終。無論她如何不愿承認,也改變不了這一切。
何必,掩耳盜鈴?
僅憑一己之力,欲摒棄過往。當問一問這天地日月、燦爛星河,在漫長似永恒的歲月中,可曾抹去一點過往。
它們都做不到,他的荍荍卻想要做到。
“果然還是個小孩兒。”
心念悠悠遠,潮海漫漫升。
“玄冥既回了幽冥九界,南域且由你暫守。”
幽幽之音,攀藤著流水,劃開細波空紋,緩緩朝著不見人煙的凌遺海面,一圈一圈,越擴越遠。
不久,只聽得一聲回應。
“北淵謹遵帝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