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沁越摸著頭頂,那里腫了一個包,急道:"麻煩在路邊停靠,我用走的好了。"
司機應他一句:"好。"
他放緩車速,一邊找適合的停靠地點,一邊象是背家書一樣的為孫沁越解說:
"那個林愛玉把薛招弟捧紅之后,賺了好多錢,然后就另外在附近買地蓋劇院......她們的戲跟一般歌仔戲團不太一樣,特別有水平。我老母超級愛看的,特別喜歡薛招弟,常常催我去買票......"
消防員還在戲院外面灑水救火。
孫沁越奔到現場,被擋在火場外圍,于是逢人就問起招弟的行蹤。
如同十二年前那場大水災,他急切的找尋她,只盼她平安。
"請問里面的人有出來嗎?"
"不知道。"
"請問里面的人呢?"
"剛剛好像有人被抬出來。"
"送醫院了嗎?"
"那個全身都冒煙,已經不行了。"
孫沁越暗道:"那一定不是招弟。"
他繼續逢人就問:"請問有人看到薛招弟嗎?"
孫沁越望著戲院的熊熊大火,內心感到無比恐懼。
他心驚肉跳,在內心焦急吶喊:"招弟,招弟,你在哪里?"
他發瘋似的在火場附近亂竄,幾乎哭出來。
救難人員阻止他沖進火場:"先生,不要擋住出入口,我們要進行灌救。"
孫沁越望著消防員拉起水柱,當下感到兩腿發軟,背脊滲出冷汗,心想:"不會,不可能。老天不會這么殘忍。"
他從來不信神的,這時倒希望世上真有神佛。
他在心里祈禱:"老天,求你保佑招弟平安。求求你。"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他仰天大叫:"招弟!"
一個女人靠近孫沁越,朝他端詳了一會兒,見他長得相貌堂堂,這才熱心告知:"招弟在那邊。"說著指向自己的房子。
她是賣陽春面的老板娘。
招弟隔著一條街,仍能感受到烈火的熾熱,炭烤一般。
這座戲院,滿載著回憶。
她曾以此為基地,逐步邁向成功。
她望著火海,回首過往......
她跟著杜恩惠到忠義歌劇團,再逃到愛玉歌劇團,經由林愛玉熱心的教導,逐漸成長。期間,招弟勤奮的練唱、練身段,熬過辛苦的徒弟工時期,終于成為首席男主......
林愛玉和招弟,兩人集資,再向銀行貸款,買地蓋樓,經過裝潢后,成為劇院。
林愛玉告訴她:
"一樓是我們的劇場。二樓做幾個隔間,分別放我們的戲服、道具和劇本,還有我的辦公室和公用休息室。三樓是一個超大練習室,還有一個大房間,給你當工作室。"
招弟還記得兩年前,林愛玉跟她說:
"招弟啊,貸款終于還清了。接下來,我們就有錢,把舞臺打造得更精美了。"
她看著招弟,這想法,也需要由招弟同意才行。
不出所料,招弟和她想的一樣,欣然說:
"不只舞臺,觀眾席的座椅,也要一起換新,讓大家坐得舒服。這樣觀眾來我們劇院看戲,才真的是享受。"
招弟接著說:
"等我老到沒法唱戲,我們把劇院改成[歌仔戲博物館]。所有演員穿的戴的,都拿出來展示。我們把這里變成觀光景點。想進場參觀,就要買門票。我們還能賺上一筆。"
林愛玉呵呵笑:"好,都聽你的。這樣,我就不怕老了......"
如今這場大火,將往日的光榮與未來的希望,全部燒成灰燼。
招弟望著黑煙冉冉上升,隱入暗夜,心底問一句:"這世上有神嗎?像阿姐這么好的人,為什么不得善終?"
突然間,她想起那些動輒數十萬起跳的華貴戲服與珍貴頭飾!
每一樣,都是自己精心設計。
還有那些經年熬夜,不斷精修的劇本。
她的成名之路,與孜孜矻矻的學戲生涯以及無數個通宵創作的艱辛歷程,緊密對應。
這些讓她在舞臺上發光發熱的戲服和劇本,幾乎和她的生命不可分離。
如今,這無異于第二生命的珍貴資產,全遭大火吞噬!
她忍不住想象這些畫面......
猛烈的大火,焚燒那些珍貴的衣飾和承載著多年心血的紙張。
經歷多次生命重創的女孩,花費了難以估量的精力,好不容易才匯聚成相對完整的靈魂,如今已然四分五裂。
她感覺快要窒息,幾乎死去。
全沒了!
到頭來,是一場空。
一路走來,她在命運的試煉中,掙扎著成長,逐漸累積的資本,卻在頃刻間毀于一旦。
她幾乎沒有勇氣,重新來過。
這時候,喉嚨如刀割般的疼痛,再次提醒她,可能會影響唱歌!
她灰心喪志的想:"或許,我德行不足,不配成功。"
如同十二歲那年,一場水災,改變了她的人生軌道。
無權勢、無背景的孤兒薛招弟,憑著驚人的意志力,不屈不撓,歷經辛苦,好不容易才走上康莊大道。
正當走得順暢,一場無情大火,又再次奪走她的一切,強迫她轉彎。
這次,能轉去哪?
她的成長過程,夾雜著汗水和血淚,往日所遭遇的困苦磨難,逐一浮現心頭,越發令她對未來感到失望,對于自己必須不斷在人生路上奔跑,感到厭倦。
虛虛浮浮間,彷彿置身另一種境界......
兒時那場驚心動魄的滔滔泥水,猛然重現,內心絕望的招弟,陡然陷入水中!
登時耳鳴!
她本能的驚懼掙扎。
辛苦努力的成果,在頃刻間化為灰燼。
人生中,諸多挫折的無力感與憤恨,將她吞沒!
心太累了!
她暗想:"算了,不想再努力了。"
她閉上眼,不再抗拒,一直沉入海底,心想:"跟爸爸媽媽在一起好了。"
突然,一陣激越的呼喚聲,傳來耳邊:"招弟!招弟!"
這聲音將招弟喚回現實。
她睜開眼,看見孫沁越。
她看見一個男孩,神色驚慌。
她迎上了對方的眼睛。
男孩立即邁開長腿,奔向她。
招弟眼里看見的,卻是記憶中,十二歲的孫沁越,朝著自己奔來。
隨著小男孩越來越靠近,直到對方來到身前站定,招弟看清了他的面孔,是已經二十四歲的孫沁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