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弟告訴他:"家屬。"
醫生推了推鏡框:"正好,關于孩子,有些照顧方面要注意的事項,我請護士跟你詳細說明,順便給你看一些資料。"
招弟將何瓊月拉到身邊:"我必須留在這里。你要仔細聽醫生怎么說,以后這是你最重要的工作。"
何瓊月點點頭,跟著醫生一道離開。
病房內。
趙秀香半張著眼睛和嘴巴,枯黃一張臉。
萬泰安走進來,定定望著妻子,心中凄然,內疚又自責,輕喊一聲:"秀香。"
他來到病床前,半跪著握起妻子的手,貼著自己的臉,話都說不出來,看著病人流淚。
這個事事以他為中心,充滿柔情的妻子。
趙秀香奮力睜開眼,看起來非常疲倦。
萬泰安心知,這是最后一面,再也忍不住悲傷,痛哭失聲。
趙秀香凝望丈夫:"對不起,我不守信用,要先走了。但我真舍不得你難過。"
輕聲細語幾句話,令萬泰安聞之心驚,啞著嗓子說:"沒有你我怎么活?怎么能夠......"
他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一股酸氣堵住咽喉,說不出話來,哭著鉆進她的懷里。
趙秀香奮力伸長手,摸摸他的頭發,萬般不舍:"下輩子,我還要嫁你。我一定會很健康,要為你生很多很多孩子。"
因為疲累,剩下的話,只留在心里:"嫁給你,是我一生最幸福的事。我哭過,笑過,愛過,也被愛著。足夠了。我沒有遺憾。"
她自覺生命力不斷自體內消逝,只得勉強提起精神,務必要將遺言交代完畢,面對這個哭得像個孩子的男人,她真心覺得抱歉。
這個相知相守多年的男人。
她頓時想起,那個用自己一條命換來的下一代。
可憐沒媽的孩子。
她心頭一酸,流下眼淚問:"孩子……"
萬泰安已是涕淚縱橫,心知此時無論如何要讓妻子安心。
他知她想什么,立即接口:"之前說過,男孩取名萬柏榮。"
趙秀香滿意的點頭,說一陣,停一陣:
"答應我,別傷心太久,忘了還有孩子要照顧。我已經盡了我的責任,接下來......你也要承擔你的責任......這是你跟我的責任......你不只要愛他,也要代替我愛他。"
她火速替兒子找到好保母,對丈夫說:"孩子,讓招弟帶。"
萬泰安握著妻子的手,點點頭:"好。"
趙秀香知道,她說什么他都依,一直是這樣的,除了與招弟親近這件事例外。
她眉頭緊蹙,喘了口氣:"好好的......跟招弟一起過。她聰明又善良,是個有正義感的性情中人。你待她好,她就會善待兒子。"
萬泰安實在聽不下這種離別遺言,覺得自己幾乎快窒息:"你休息一下……"
趙秀香打斷丈夫的話:"招弟呢?"
丈夫溫柔的理順妻子的發:"門外。"
這僅剩不多的時光,他只想與妻子緊緊相擁,只希望旁人別來打擾,不希望妻子將時間分給別人,聽到妻子這聲問,擔心事與愿違。
他在心里嘆了口氣,果然聽到妻子說:"你暫時出去,帶上門,讓招弟進來,我有話......私下跟她說。"
萬泰安露出罕見的徬徨無助的神情,但也是一閃而逝。
他無法違拗妻子的要求,只能強忍悲痛,不情愿的走出門外。
在醫院的長廊上,來來去去的病患、家屬與醫護很多,杜恩惠與招弟時不時便要閃身讓路。
兩個醫護匆匆推著病床大喊:"讓一讓!拜托讓一讓?。?/p>
招弟瞥了一眼病床上的病患,是個雙眼緊閉的年輕男子,使她又想起孫沁越,不自覺幻想起他死前的模樣。
她的心,瞬間痛了起來。
杜恩惠待在這個充滿病與死的哀傷場所,心情頗為沉重,悄聲問招弟:"這種情況下......我們還要走嗎?"
她在萬家享受各種便利已成習慣,而且在臺北還有機會看見鍾有成。
到了臺東,可能余生見不到幾次面了。
她其實并不想離開。
招弟卻是堅定的點頭:"要的。但是萬家需要幫忙還是得幫,忙完就走。"
她在萬家形同寄宿,因為深得女主人的喜愛,才得以平靜度日。
今后失去趙秀香的庇蔭,想在人際關系復雜的萬家過上無憂生活已是不可能,離開才是上策,離開是理所當然。
招弟是杜恩惠的信仰,招弟去哪,她就去哪。
只是,她還有話要問,一抬眼,看見萬泰安走出病房,往招弟這邊走來,立即閉上嘴巴,直盯著他,心想:
"總覺得這男人很像小說戲劇里古代的貴族,還有王的霸氣??此⑾阍谝黄鸬臅r候,又特別溫柔。能被這種男人愛著,阿香這一生值得了。"
萬泰安向招弟傳達妻子的意思。
他意態平靜:"秀香找你,進去吧。"
早期生活艱辛的招弟,因為長期在暗處看書而得了近視。
但她很少戴眼鏡,偶爾見到萬泰安,也總有一段距離。
就連近距離打招呼時,兩人也從未對視。
這是招弟進萬家一年多來,兩人第一次認真的對話,也讓招弟首次看清楚萬泰安的模樣。
這男人一看就是剛強果斷的人,再看他舉止優雅,氣質雍容。
招弟心想:"沒有一絲銅臭味。看來有錢人,也有質感很好的。"
她來到趙秀香的病房,望著病人半闔著眼,形容枯槁,喘著氣,料想必是一番托孤,心想:
"以后有空,常常來看孩子就是了。萬家有的是錢,找十個保母都沒問題。"拉了一把椅子,在趙秀香身邊坐下,輕聲說:"阿香,我是招弟。"
趙秀香睜開眼,一臉不舍的望著她。
招弟同樣感到難過,她知道這女人因何病得如此嚴重,也知道她最在乎的是什么,立即安慰她:"你放心,孩子......"
不等招弟說完,趙秀香象是回光返照,突然來了力氣,一把抓住她的手:"招弟,對不起。請你原諒我。"
招弟認為,這時病人已是神智不情,溫聲說:
"沒有的事,你對我很好。你還給萬家生了一個兒子,又把萬家料理得很好。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你是個好女人,老天爺真是......"
病人枯瘦的手,抓得更緊,又尖又長的指甲陷進招弟的手背。
她痛得停下沒說完的話。
趙秀香緩緩搖頭:"快死了才知道,人生中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她低聲說:
"我爸爸告訴過我,斷人家的后路跟毀人姻緣,罪業很重。我做了虧心事,老天爺才罰我短命。當其中一個孩子沒了,我就想到了這件虧心事。內心很不安,好幾次想要對你說,卻開不了口。我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