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端正暗道:"潑辣干練!服了你!"
招弟說:"我的父母兄弟都死于水災(zāi)。從我十二歲那年起,就沒爹娘疼,也沒個親兄弟。今天能多得一個大哥,真好。"
末了這句話,原沒半點真心,但招弟想起過世的家人,還是真情流露,顯得略為激動,語帶哽咽。
薛端正看了也動容:"那就是大妹子!好!"
他欣賞招弟能打又敢怒敢言的真性情,夾起一塊肉吃了,開始說起自己的故事:
"我媽是妓女,我沒見過我爸。我十歲那年,我媽死了。她死后,老鴇跟我說,我媽生前,跟她借了一筆錢,這幾年賺的錢,還不夠還債。所以她要我留在妓院,做些掃地擦桌椅,幫妓女燒熱水的工作。我當時很感謝她,愿意收留我。讓我有個地方住,不受凍,不用挨餓。"
薛端正語氣淡然,象是在述說別人的故事:
"等我年紀再大一點,就開始在妓院,當那個替女人出氣的保鑣。后來我聽說,當年我媽一天接七八個客人,生病了,也不能休息。而且妓女這一行,她是一做十多年。積欠的債務(wù),老早就還清了。"
說到這里,他一改之前的云淡風(fēng)輕,咬牙切齒:"干!分明是老鴇說謊。我一氣之下,斃了她。"
招弟同感憤慨:"她是該死。但不該是你動手。為那種人賠上一輩子,不值得。"
薛端正聽了很稱心:
"當時沒想那么多。不過,那女人沒死,身上一堆肥油救了她。我砍了人,在妓院也待不下去了,就逃到艋舺闖江湖。"
薛端正停下來,想了想:
"到底我媽為什么欠債?我問過很多人,有人說,一開始是我阿公生病,全家人靠她養(yǎng)。但是她死后,沒一個親戚來看過我。也有人說,我媽做妓女期間,讓男人騙了錢。后來,我媽自己也開始過慣這種虛華的生活。繼續(xù)干這行,純粹是為了玩樂。"
招弟邊聽邊想:"這社會出了什么錯?"
薛端正自顧自的說話:
"到底我媽為什么不離開這行,還一直做到死?我年輕時,幾次差點被砍死的時候,都會想起這個問題,也沒人給我答案。后來,我漸漸的明白了。"
他問招弟:"你明白嗎?"
招弟說:"有些人會用自暴自棄的方式,來抗議這個人吃人的社會。不管她是被迫,或是自愿踏上這條不歸路,都很難回頭。"
薛端正燃起一根菸,抽了一口,點點頭:"人吃人的社會。不歸路。母子一個樣。"
兩人各自想起失去家人,那段揮淚的日子。
招弟真心同情薛端正小時候的處境:"大哥的經(jīng)歷,我光想著,就覺得好辛苦。實在無法想象,當初那個十歲小男孩,是怎么熬過來的。"
薛端正想起過去種種,一連抽了幾口菸,來回吞吐,好讓眼淚不要出來見人。
招弟理解對方的想法,轉(zhuǎn)過身去,端起杯子喝汽水,眼角余光,仍是看見那個受了創(chuàng)傷的靈魂,躲在煙霧中,偷偷的擦掉他的涕淚。
薛端正刻意調(diào)整聲調(diào),好讓人聽起來,不要帶著哽咽哭音:
"從有記憶以來,我媽還在的時候,我就很氣她干這一行。她害得我,在街上,在學(xué)校,都會讓人笑。但是回想起來,那一段媽媽在身邊的日子,雖然苦,卻是很令人懷念的。有多懷念?我也說不上來。"
"人就是這樣奇怪,看著嫌棄,失去了才來懷念。你以為,我為什么叫這么多菜?我媽活著的時候,她很節(jié)省的。我說過,她欠債嘛。當時母子倆只求能吃飽,從來不敢想吃得好。可憐她來不及等我長大。等我開始有錢了,不管是到大飯店,還是到酒店吃飯,我一定叫一大桌菜,喊我媽一起來吃。"
這話,聽得招弟的心一酸,深深吸了一口氣,咬著杯口,喝著飲料,靜靜等待,直到薛端正不再有擦淚動作,才說:
"謝謝大哥愿意跟我說這些。聽到十歲小男孩的故事,真的很心疼,覺得他實在不容易。"
后面的話,她只留在心里:"不管怎么辛苦,都不能拿來當作走歪路的理由。"
薛端正感受到招弟的溫暖與接納,令他體會到正常的人間溫情,在心里嘆了一口氣:"相見恨晚啊。"
他原就是一個普通人,因身世而自卑自憐,偶爾也萌生理想與罪惡感。
他撳滅了菸頭,振作起精神,結(jié)束了對母親的回憶,告訴招弟:"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再有誰敢找你麻煩,跟我說一聲。整個北臺灣,我多少能出點力。"
他頓了頓:"要知道,做生意嘛,人脈就是錢脈。約個時間,我?guī)愕礁魈幦グ荽a頭,給你介紹幾個頭人,還有道上幾個角頭......"
頭人:地方老大。
招弟哭了起來。
薛端正一愣,驚問:"怎么啦?"
招弟哭得抽抽噎噎:"我本來以為,大哥只是個名稱。沒想到,大哥真當我是自己人了。我感覺到大哥愛護妹妹的真情,覺得好溫暖。謝謝大哥。你真是好人。"
薛端正也被招弟感動了,被贊好人,卻令他有些哭笑不得:"我從少年做竹雞仔做到流氓頭。第一次讓人說是好人啊。"
竹雞仔:小流氓。
他哈哈大笑,又吃了幾口菜。
招弟又想幫忙倒酒,薛端正抬起手,擋住面前的酒杯:"不能再喝啦。喝醉會誤事,喝茶吧。我叫酒店經(jīng)理來給我們泡茶。她有去日本學(xué)過呦。"
他揚起臉,朝門外喊了一聲:"來人!"
招弟心想:"茶道明明是我們的文化,現(xiàn)在倒變成是日本的了?這什么世界?"
兩個小跟班立即開門進來,其中一個神色驚慌:"董事長,王二舍死了!"
這一左一右的小跟班,都清楚看見薛端正臉上的新傷,均想:"夭壽!這么激烈喔?"
兩人都是貪生怕死之輩,求生意志特別強烈,都假裝沒看見。
薛端正聞言一驚:"什么!什么時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