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送你的，以后坐在板凳上就不酸了。”

我微笑著，遞給她一張藍色方形坐墊。上面畫著一只小白兔抱著紅色的愛心。

她默默的把它接了過來。

“人就是多了顆心才會這么憂愁。”她輕輕地說著，眼瞳里的光忽然暗了下了，只留下無盡的幽黑。

“難道……你不喜歡嗎？”我有些驚恐，責備自己怎么愚笨到送讓對方傷心的東西。

“哈哈哈……”盈秋突然大笑起來，把我嚇了一跳，“沒有，你送我的東西我怎么會討厭呢？”她用力拍我的肩膀，使我的肩膀微微發疼。

“沐沐，你要去我家嗎？我……”她似是猶豫了一下，突然說道，“我想給你看樣東西，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好……但我得先問下爺爺。”

我說著，解開手機鎖屏密碼，給爺爺打起了電話，電話的另一邊，爺爺應許了我去朋友家一事，但他要求我九點前必須回來。

我“嗯”了兩聲。

“一言為定哦，沐沐。”說完，只剩下電話的“嘟嘟”聲。

“你好乖呀，還和家里人打電話。”她邊說邊拿起坐墊和板凳走在前面帶路，我則在后面跟著。

烏黑的馬尾辮在我眼前一晃一晃的，陽光跳躍期間，像是一股歡快的泉水。

沿著樓梯往下走，走入城墻內側，經過一排排的現代民居，一座古老的建筑橫插到我們面前，灰白色的墻壁剝落出灰黑色的奇怪圖案，灰黑色的瓦片屋檐下掛著一張棕灰色招牌，“理發店”三個灰黑字浮現其間，暗淡，卻不失瀟灑。

推開褪了色的浮雕木門，一股洗發水的味道撲鼻而來，有兩個理發師正給顧客理發，零零星星的“嗡嗡”聲從兩旁顫巍而來。

我跟著她走入店內，旁邊一位中年女子，短發，似是從鏡子的反射看到了我們，她盯著鏡子，邊給顧客剃頭邊喊道：“小秋來啦！你旁邊那個誰呀？”

“我朋友！”盈秋回應道。

這個人，想必是她姑姑了。

接著，盈秋打開理發店的后門，亮起燈，旋梯而上，在木梯振動的“吱咯”中，我和她來到另一扇木門前，盈秋輕輕推開它。

隨著木門吱呀作響的謝幕，一架木制櫥柜橫在我眼前，上面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刺繡作品——鳥蟲人獸，花草樹木，山水風景，栩栩如生，極為精美。

“哇！秋姐，這都是你做的嗎？”我驚嘆到。

“是的，這是我姑姑教的，她的作品就掛在店里。”

沒錯，我剛進來時就看到了，牡丹、茶花、荷花等花卉競相綻放在刺繡底料上，被掛在墻上，而上面縱橫的蜘蛛絲，使得它們像是蒙了塵的月。

“你們好強啊！”我贊嘆到。

“唉，沒有啦，我也就隨手繡繡，再好看也是徒有其表，不能當飯吃，沒人喜歡。”她的語氣平靜，卻又混著一絲哀怨。

也是，比起刺繡這類“過時”玩意兒，人們更喜歡炒那些緊跟時潮卻毫無營養價值的爛梗與口水歌。

櫥柜前，放著一張木桌，一排的線團延伸出各色的線交錯在一起，宛如被攪拌的虹，一件似乎尚未完工的刺繡擺在木桌的中央。

她來到桌前，在椅子上放上坐墊后坐下。將桌前的刺繡往旁一推，從抽屜里拿出一只空的團扇，穿好針線后就開始繡起來。

針線在底料上穿梭自如，陽光躍動其間，不一會兒，一只黑色的蝴蝶就繡好了，舒展雙翼，蒙受陽光。

“秋姐，上一張不是還差了腿嗎？”我坐在她身旁問道。

半成品上，一只沒有腿的黃鳥，撐著雙翼，正將嘴里的蟲子喂給嗷嗷待哺的幼鳥。

“早縫完了，我昨天早上下去給顧客理發時，窗外就有這樣的鳥。”她漫不經心地說著，拉開櫥柜下的抽屜，里面堆滿了奇奇怪怪的刺繡——幾條黑魚在灰色的空中游弋，一塊有嘴的年糕在幾張血口大嘴前吶喊，一朵蓮花盛開在一方小水池中，上面掛滿無數眼睛正注視著它……

一股莫名的窒息感朝我漫來。

“對不起，我知道它們對你們來說很怪，沒人喜歡，但這就是我看到的世界，無論我是否有病。”她嘆了一口氣，從木桌抽屜里取出一盒盒花花綠綠的藥盒堆在桌上，就著一碗水磕起藥來。

過了良久，她終于完成了磕藥的流程。

“我真得好討厭吃藥，我就像個無情的麻袋，每天被灌進各種亂七八糟的藥，這樣的日子好像沒有盡頭，比凌遲還難受。我經常能看見一團黑影在遠處蠕動，可姑姑說，這只是我的幻覺……”

“我好討厭去什么精神病院，每天在灰白色的病房里，重復著一樣的作息，被別人監視，動不動就要把我綁起來作電療。和醫生敞開心扉講話時，他們總會邊捂嘴偷笑邊記錄我的病情，好像我的每句話都不過是他們無聊工作的樂趣與對我病情推測的有利佐證，而當我有事找他們的時候，他們卻朝我大發脾氣……我，很難被人喜歡……算了，反正我也不稀罕他們的同情。”

她低下了頭，不再說話，眼眶里積蓄著淚水，可她卻莫名打了個哈欠。

“沒關系的。”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將我在學校的遭遇告訴了她。

“我不擅言辭，沉默老實。所有人都希望我改變自己，但我做不到，我很痛苦，他們不喜歡老實人，老實人最好糊弄了……也是，老實人有什么可怕的。”我長舒一氣，感覺長期壓在心底的重擔輕了不少。

“你很善良，你的性格無罪，只是這個世界太聒噪了。”她輕輕握住我的手，一縷暖意從她的手掌流向我的指尖，陽光在她眼睛里一閃一閃的，“這個世界有熱烈的向日葵，也有端莊的荷花，有活潑開朗的性格，也有沉默斯文的性格，有人靈敏聰慧，有人愚鈍老實。日月共存，剛柔并生，每一種性格都有自己存在的意義。你是與眾不同的蝴蝶，是一抹皎潔的月光，你沒必要為了別人強行改變自己的本性。若你無法像水一樣改變自己，取悅各樣的容器，那就請你像風一樣自由穿梭在萬物之中，作最本質的自己吧。”她的眼睛里，映照著我驚愕的表情。

青色的窗簾在風中揚揚落落，陽光透過玻璃窗方方正正地落在那只無腳鳥的身上，像是給它披上金紗。

一陣有些沉悶的鬧鈴聲從凳子上傳來，盈秋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摁下了暫停鍵，“我得下去幫忙了，你要在我家吃晚飯嗎？”她問道。

“哦……不了，我得回家，我爺爺還在等我。”

我一向不想麻煩別人。

“好吧。”她說著，我和她一同下樓。

回到家里，我吹著勺子里滾燙的瘦肉丸，燈光在勺子的湯水里被我吹得皺巴巴的。窗外，月亮毛毛的。偶爾傳來風的呼嘯聲，像是一匹受傷的狼在嗚咽。

原來，看似灑脫的風也有自己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