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雪無聲,在百憾當古樸的檐角積了薄薄一層。
送走林晚秋后,那份沉重帶來的疲憊尚未完全消散,夏憶坐在窗邊的圈椅里,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只曾穿越戰火的青銅羅盤。
爐火噼啪,映著她沉靜的側臉。
桌上,手機屏幕執著地亮著,那封主題為“救命!”、署名“蘇蔓”的郵件,像一塊投入心湖的巨石,攪動著剛剛平復的漣漪。
“蘇蔓……”夏憶低聲念著這個名字,指尖在冰涼的屏幕上劃過。
不需要刻意調查,這個名字本身,就帶著足夠的信息量。
蘇蔓——曾經國內現代舞壇最耀眼、也最具爭議的新星。
以極具爆發力和妖異美感的肢體語言著稱,被譽為“用骨頭和靈魂跳舞的精靈”。
三年前,在一場備受矚目的新舞劇《蝕月》首演中,一次高難度的威亞騰躍出現致命失誤,她從數米高空斜墜而下,右腿脛腓骨粉碎性骨折,跟腱徹底撕裂。
盡管經歷了數次痛苦的手術和漫長到絕望的復健,她的舞蹈生涯,被醫生無情地宣判了終結。
“嘖,是她啊。”白澤不知何時湊了過來,手臂上已經換了干凈的紗布,但臉色依舊不太好。
他掃了一眼郵件內容,撇了撇嘴,“‘我的腿……我的舞臺……’‘沒有發生的意外’?呵,看來這位‘精靈’摔斷了腿,連帶著腦子也摔出點幻想癥了?意外就是發生了,哪來的‘沒有發生’?”
夏憶沒有立刻回應。她閉上眼,指尖凝聚起一絲微弱的、源自“百憾當”契約的感知力,輕輕觸碰著郵件文字背后傳遞過來的、屬于蘇蔓的強烈情緒。
那是一種近乎瘋狂的執念、深入骨髓的不甘、被絕望灼燒的憤怒,以及……一絲極其隱蔽、卻異常尖銳的……恨意?
這份情緒,遠比林晚秋老人那沉淀了八十年的悲傷更加熾烈、更具侵略性。
“她沒說謊。”夏憶睜開眼,眸色深沉。
“至少,在她自己的認知里,那場意外,本不該發生。或者說……她認為有某種力量,‘導致’了它的發生。”
“哈?”白澤挑眉,“你的意思是,有人害她?那她該報警,而不是找我們這種……嗯,‘非主流’業務咨詢處。”
“也許,她報過警,但無果。”夏憶站起身,走到書案前,鋪開一張素箋,提筆蘸墨。
“也許,她尋求的不是世俗的真相,而是……一種‘修正’。”筆尖在紙上流暢地寫下回復,約定次日上午在“百憾當”見面詳談。
次日上午,雪霽初晴。
“百憾當”的門被一股帶著寒氣和濃郁香水味的力量推開。
來人裹著一件剪裁利落的黑色長款羊絨大衣,襯得身形格外高挑,卻難掩一絲不易察覺的、重心不穩的僵硬。
她摘下幾乎遮住半張臉的墨鏡,露出一張極其美艷卻也極其憔悴的臉龐。
五官深邃立體,皮膚是久不見陽光的蒼白,眼下帶著濃重的青黑。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曾經在舞臺上顧盼生輝、傾倒眾生的眸子,此刻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光芒,像被困在絕境中的野獸,充滿了攻擊性和不顧一切的瘋狂。
正是蘇蔓。她行走時,右腿明顯帶著一種機械的、小心翼翼的滯澀感,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昂貴的羊皮短靴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與她曾經在舞臺上翩若驚鴻的步伐判若云泥。
她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店內的陳設——古樸的博古架、裊裊升煙的香爐、趴在窗邊曬太陽的橘頌和豆角(元寶被趙婉兒帶出去玩了),最后銳利地釘在端坐主位的夏憶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你就是夏憶?‘百憾當’的老板?”她的聲音有些沙啞,語速很快,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
“比我想象的還要年輕。”她的視線掠過夏憶素凈的衣著和平靜無波的臉,似乎在評估著什么。
白澤抱著胳膊靠在門框上,毫不客氣地回視著她,眼神里充滿了戒備和毫不掩飾的不喜。
這個女人身上的氣息,讓他本能地感到排斥——太尖銳,太自我,像一柄出鞘的、隨時可能傷人的利刃。
“蘇蔓女士,請坐。”夏憶抬手示意了一下對面的椅子,語氣平靜無波,仿佛沒感受到對方咄咄逼人的氣場。
蘇蔓沒有立刻坐下,她的目光再次掃過店內,最終落在墻上懸掛的一幅古舊字畫上,畫的是雪中寒梅,題著“孤標傲世”四個字。
她嘴角扯出一個諷刺的弧度:“‘百憾當’?彌補遺憾?聽起來像個笑話。遺憾就是遺憾,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怎么彌補?時光倒流嗎?”
“我們無法讓時光倒流。”夏憶直視著她燃燒著野心的眼睛,聲音清晰而冷靜。
“我們做的,是替委托人尋回在遺憾發生那一刻,被意外、誤會或自身疏忽所‘遺失’或‘未能達成’的關鍵之物、關鍵之言,或者……關鍵的‘可能性’。以此,在當下或未來,為靈魂求得一個閉環,一份安寧。”
“‘安寧’?”蘇蔓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嗤笑一聲,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尖銳。
“我要安寧做什么?!我要我的腿!我要我的舞臺!我要我本該光芒萬丈、站在世界之巔的人生!”
她猛地向前一步,雙手撐在夏憶面前的桌案上,身體因激動和腿部的疼痛而微微顫抖,那張美艷的臉因為極度的憤怒和渴望而微微扭曲。
“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覺嗎?”她的聲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凌,狠狠刺向夏憶。
“像一只折斷了翅膀的鳥,眼睜睜看著自己從云端墜落!聽著骨頭碎裂的聲音!聞著消毒水和自己失敗的味道!忍受著復健室里永無止境的、像酷刑一樣的折磨!看著那些不如我的人,踩著我的‘尸體’爬上去,享受本該屬于我的掌聲和榮耀!”
她的呼吸急促,胸口劇烈起伏,眼中是毫不掩飾的、赤裸裸的恨意,不知是恨命運,恨那場事故,還是恨那些取代了她位置的人。
“三年!整整三年!我像一具行尸走肉!我嘗試過一切!最好的醫生,最貴的藥,最先進的復健技術……沒用!都沒用!這條腿,它廢了!”
她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右腿,發出沉悶的聲響,臉上的肌肉因疼痛而抽搐了一下,但眼中的瘋狂更盛。
“醫生說我永遠不可能再跳舞了,連像正常人一樣奔跑都是奢望!哈!憑什么?憑什么是我?!”
她劇烈地喘息著,仿佛要把積壓了三年的怨毒一口氣傾瀉出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稍稍平復,但眼神依舊鋒利如刀,死死盯著夏憶:“所以,別跟我談什么‘安寧’!我不需要那種懦夫的慰藉!我要的是改變!是逆轉!是拿回我失去的一切!”
她深吸一口氣,身體前傾,壓低了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孤注一擲的狠絕:
“我的郵件說得很清楚。我要你們幫我找回‘那個沒有發生的意外’!我要你們,回到《蝕月》首演那天晚上,在……在那個該死的威亞扣鎖松脫之前,阻止它!確保那場完美的演出順利完成!讓我……讓我站上本該屬于我的巔峰!”
“代價?”她扯出一個近乎猙獰的笑容,眼神中閃爍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狂熱。
“我說了,任何代價!我的錢?全給你!我的名聲?反正已經毀了,你要就拿去!我的靈魂?如果你們真需要這種東西,也可以!甚至……我這條廢腿,你們現在就可以拿走!只要你們能讓我回到三年前那個夜晚,讓我完成那支舞!讓我……重新飛起來!”
她的話語如同狂風驟雨,席卷了整個“百憾當”。瘋狂、偏執、濃烈的野心與深入骨髓的痛苦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個極具破壞力又無比脆弱的靈魂畫像。
她可憐,因夢想被無情粉碎,墜入深淵。她可恨,因那份吞噬一切的自我和對他人(無論是取代者還是可能付出代價的無辜者)的漠然恨意。
白澤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看向蘇蔓的眼神充滿了警惕和厭惡。
這種為了自身欲望不惜一切、甚至可能拉上他人墊背的偏執狂,是他最討厭的類型。
夏憶靜靜地聽完蘇蔓的咆哮,臉上依舊沒有任何波瀾。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蘇蔓瘋狂的表象,看到了她靈魂深處那份被執念灼燒得千瘡百孔的本質。
那份“任何代價”的宣言背后,是徹底的絕望和不顧后果的瘋狂。
“蘇蔓女士,”夏憶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力量。
“‘百憾當’的規矩,先議價,后辦事。我們需要明確兩點。”
她豎起一根手指:
“第一,您要的,是阻止那場意外,確保《蝕月》首演完美落幕。但您是否想過,意外被阻止后,您輝煌的未來,是否真的如您所愿那般確定?命運的長河,不會因一處改道而停止奔流。”
她又豎起第二根手指,目光銳利如電:
“第二,您所說的‘任何代價’,太過籠統。我們需要知道,在您心中,除了您已經失去的舞蹈生命,還有什么,是您真正視為‘珍貴’,并愿意為這次機會割舍的?是您余生的健康?是您全部的情感羈絆?還是……您靈魂中,除了舞蹈野心之外,最后僅存的那點‘人性’之光?”
夏憶的問題,如同一盆冰水,兜頭澆在蘇蔓燃燒的狂熱之上。她臉上的瘋狂僵住了,撐在桌上的手指微微蜷縮,眼中第一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和……恐懼。
代價……除了這條廢腿和破碎的夢想,她還有什么真正珍貴的?健康?早已毀了。
情感?舞蹈就是她的全部,為了登頂,親情、友情、愛情……她早已習慣性地將它們放在次席。
人性?她剛才那番充滿恨意的宣言里,還剩多少?
“百憾當”內一片寂靜。爐火噼啪,橘頌打了個哈欠。
窗外的陽光透過窗欞,在蘇蔓蒼白的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映照出她內心劇烈的掙扎和……那被執念掩蓋的、深不見底的空洞。
新的委托,始于一聲絕望的“救命”,卻在狂熱的野心和冰冷的“議價”中,顯露出其猙獰而復雜的本質。
斷翼的舞者所求的,不是救贖,而是一場不惜焚毀一切也要重燃的、通往昔日榮光的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