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人群早已散去,守夜的燈光明如白晝,今夜的雪細碎漫長。
沐安王府,東書房。
房中暖爐噼啪作響,木窗只開了一寸有余,偶然吹入幾絲凜冽的風,桌上展著的香爐紫煙淡淡。
沐安王國公周泓震坐于主位,他手持一只蓋碗,悠悠煙氣從其中青山白茶飄出。
他緩緩開口,不咸不淡的話語里帶了絲威嚴的語氣:“婚約的事,你打算如何?”
周硯面上沉穩,頭微微垂著,他稍沉淀了幾秒才開口道:“兒已有心儀之人。”
香爐傳來一陣馥郁香氣,微微有些熏人,周硯不由得停頓了一下,心頭卻縈繞白梅林里的淡芳,攜同著初雪的透徹。
“她叫阿暮。是......鎮國將軍府的陸二小姐。”
周泓震眼神凝實,似憶起了昔日的情景。
鎮國將軍府上的啊,周泓震沉思。
該說不說,陸二小姐活潑善良、淑婉高雅,美名在外,鎮國將軍府論地位,也與王府門當戶對。
這小子眼光倒是不錯,不過這小子什么時候喜歡上人家的啊?
“你便想好了?”
“嗯,遇她乃阿硯萬幸。”
“想必娘親在天之靈也會喜愛她的。”
周泓震愣了一下,轉而無奈而痛苦地看著面前的兒子。
兒始終是對妻兒的無故死去懷恨在心,當年一事頗多蹊蹺,過了這些年,雖然仇恨不可避免,他仍然逐漸放下了執念,但周硯還沒有。
當年他從朁越陸府被接回來時,小人抱著娘親冰冷的身體,沒有流淚,只是呆呆地拍著她,仿佛在哄娘親入睡。
當時的小人不過十歲,這些年來竟白了頭。
而如今十年呼嘯,自己的這個兒啊,昂霄聳壑,有著鴻鵠之志,性子堅硬,是勢必要將當年一事查清,明白他娘親的死因的。
只是他還尚未通透,朝廷水深,有些事情不得太過明白啊......
如今自己不復當年之威,只能輔佐情同手足的皇帝,護好自己的家族。
周泓震眼神稍微一凝,帶了點冷光。
朁越陸府,茈卿齋。
陸綏凌坐于窗邊,外邊天色蒙蒙,淡藍色紗幔微微靈動,她眼瞳發抖,眼瞼通紅。
她的手緊鎖著白玉茶杯,眼神死死纏住下階垂跪著的侍女。
“你再說一遍,箢娘,死了?”
她的聲線不受控的抖著,含著幾分哽咽和猛尋氧氣的喘息聲。
侍女誠惶誠恐地忙點頭:“回姑娘的話,奶娘確實如此傳與小婢……小婢自然不敢作假說于姑娘聽。”
陸綏凌只覺一陣鈍痛,酸楚與不適強涌上來。
只在一念之間,她腦海涌現出了許多記憶碎片,陸綏凌不由得愣住了。
那張熟悉的臉,引得她不適的情緒強壓下了些。
正是及笈年華,夏日清蓮邊,坐著位臉龐清雅而不失英氣的女子。
青蔥玉手點著額間的花鈿,她一身淡紫色,唯額間的花鈿尤其惹眼,如同綠荷葉和粉蓮花底下的紅錦鯉。
女子思索萬千,正欲離開,在轉身之際卻有一道脆生生的聲音喊住了她。
“阿姐!阿姐!”
還是豆蔻少女的小阿暮手正舉著枝冬梅往她這邊跑,腳踝處的平安鈴叮叮當當的響。
跑得急了,她停在箢娘時上氣不接下氣,“阿…姐!這是我爹爹從孤寒之地折回來的梅花!本來還帶著些許落雪,可惜都融化了呢!”
說著,她讓箢娘靠近些,欲把花枝插進箢娘的發髻。
箢娘笑意染上臉龐,恍若池子中絲毫不沾污泥的蓮花,綻放開來。本應是潔柔的漣漪,卻因為額間那點紅,被帶上突兀的艷。
箢娘靠近她,笑著輕輕搖了搖頭,道:“阿暮喜愛的自然是好看的。只是今日我與冬梅并不相配,阿暮帶著更襯。阿暮帶著吧,可好?”
“可是梅花真真襯你呀!阿姐每日都與百花齊放的……誒?”
阿暮的手拂上了她的花鈿,感到驚奇。
在她的印象里,阿姐總是清雅平淡的,從不愛濃妝艷抹,更不必說這艷麗的花鈿了。
“阿姐…這是桃花嗎?”阿暮試探著問道。
箢娘輕輕地嗯了一聲。
阿暮雖然年紀不大,可作為鎮國將軍府的二小姐,從小便廣讀典籍。
阿姐額上這花鈿是何意,她自然清楚。
阿暮不自覺地緊握住她的手。
“阿姐…他們怎么能如此著急?!不行,我要和爹爹說,我不同意你嫁!怎么能將你送走呢?!”她說著便要扭頭去。
巨大的恐懼此刻緊裹著她,她好像親自去折了那枝冬梅,整個人都抖著,絲絲縷縷的冷從脊背處攀升。
箢娘忙拉住她,芊眉緊皺著,眉間盡是舒不開的愁怨與不舍,卻還是出口安慰著阿暮。
“無妨的,阿暮,哪怕不是如意郎君,我這舉步維艱的樣子也終于能改變了……不要麻煩陸大人,我自個決定的……你要怪就怪我吧。如今我只怕一去兩清,無從知曉你往后的日子啊……我答應過你娘親要保護好你的……”
箢娘抿緊了唇,她的語調落寞孤寂,眼里的悲意就快要具象化。
不舍的情感,溶于兩人的心間。
她的淚終究串起,劃過薄如蟬翼的臉頰,接不住,被風輕輕帶走。
在呼嘯而過的記憶畫幕中,陸綏凌什么都抓不住。
她坐在暖爐邊上,手中的茶水也還溫熱,她卻恍惚了,耳邊獨剩箢娘斷人心腸、如泣如訴的話語。
“小阿暮啊…箢娘只能陪你到這了……倘若幾年嚴冬過后,我亦沒有消息,你就折一枝曇華,盛放在你的身邊吧。”
“阿暮很快就要長大了,阿姐只盼你此生平安,明月作伴……”
“此心相連,無需多念。”
……
陸綏凌的唇囁嚅著,吐出的幾字連跪著的侍女都聽不清。
“阿姐,原來你喜歡的是曇花……”
巨大的空洞包圍著她,眼前的場景幻如虛空,外面的雪依舊簇簇地下。
她多討厭冬天啊,凄冷纏著她心里那具箢娘的尸體,箢娘溫柔暖和的那一面離她遠去,只剩記憶里的阿暮呆呆地捏著那枝冬梅。
她久坐在那里,連爹爹陸睦進來,揮退了侍女也無所反應。
陸睦看著小女失魂落魄的模樣,不禁閉了閉眼。
她是別人眼里賢良淑德、坐擁美名的小姐,時常掛著微笑侍人,可她的心早在愛她的人離去后變得千瘡百孔。
自己身為夫君與父親,卻護不住妻和女,他又何嘗不痛心?
“阿暮。”他輕聲喚她。
陸綏凌呆呆地望向面前的父親,停了幾秒后低下頭,頭發乖順的垂在身前。
半晌,她抬起頭露出一個燦爛甜美的笑。
“爹爹,哪里有種曇花的嗎?我想要折一枝。”
陸睦被她眼里久揮不散的情感刺痛了,他眼里沁出眼淚,上前擁住了女兒。
“爹爹帶你去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