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歲的光泰,已經是一個年輕力壯的大小伙子了,生活的磨礪讓他褪去了稚嫩,眼睛里多幾分成熟和堅定,還有幾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果敢與勇氣,生產隊里他已經成長為一把好手,在家里,他也開始越來越有了頂梁柱的樣子。那一年,長林村成立一個繅絲廠,繅絲廠的幾個老師傅正一起在廠里盤算著誰可以在工廠里當工人,村里正當年的小伙子、大姑娘的名字都在一個花名冊上,到了“康光泰”的名字,所有人,都點頭同意。就這樣,光泰成了村繅絲廠的一名臨時工,他沒有離開自己的村莊,但他至少名義上是一名工人了。身份陡然的轉變,讓光泰振奮不已,面對新的繅絲的工作,他充滿了好奇和力量。
一起進廠有十來個人,為了讓大家能盡快地上手,廠里給每個人都配了一個師父,光泰的師父姓王,從此,他就跟著王師父學習繅絲。
光泰作為一個繅絲小學徒的日子開始了,第一天上班,他是廠里第一個到的,他收拾了廠里的衛生,生好爐子,燒上水,這些事情都做完了,廠里才開始慢慢來人,很快他的王師父也來了。師父到了,看看他,點點頭,“光泰,我們開始吧!”
“哎,好嘞,師父”。
師父開始教光泰繅絲了,他先在一個爐子前坐下,手把手教他選繭,煮繭、抽絲,演示,光泰聽得很認真,看師父操作的整個過程都沒有多說一話話,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師父操作,牢牢地將師父操作的全部動作記在心里,師父教完之后囑咐了光泰幾個要領,然后起身說:“你試試。”光泰像師父一樣坐在爐子前開始繅絲,看師父操作那么輕而易舉,自己上手就沒那么容易了,蠶繭輕漂漂地浮在溫熱的水中,就像是蠶繭的舞臺,光泰一手穩穩地握住蠶繭,另一只手引導著蠶絲的走向,一使勁,蠶絲斷了,光泰一愣,
師父說:“沒事,一開始就是要慢慢感受蠶絲的力度,以后才有數。”
光泰點點頭,這次他收了一下力氣,慢慢扯著、扯著,就在這個過程中,他好像找到了感覺,用力太大會扯斷蠶絲,太輕柔又無法讓蠶絲順利抽出,他緩緩過轉動著繅絲架,把蠶絲一圈圈地纏繞在上面,師父在后面認真地看著,指導著他,蠶絲漸漸堆積、散發著柔和的光澤,如同歲月沉淀之光。
就在這一圈圈的蠶絲中,光泰很快掌握了繅絲的技巧,成為廠里數一數二的工人。那天,光泰和其他工友照常上班,只見廠里來了幾個縣城打扮的人在廠長的辦公室,他們穿著藍色的工裝,干凈整潔,和廠長說話看起來熟悉又客氣。大家紛紛議論著這些人的來頭:
“來干什么的?”
“還挺神秘的。”
大家邊說邊走進車間,開始了一天的工作。開始干活的時候,這幾個人走進車間,也不說話,拿個小本本,站在大家身后看每個人繅絲,時不時在手里拿的小本上記上幾筆。
當天下午,光泰和他的工友沈建國被叫到辦公室去,廠長笑瞇瞇地看著他們,說:“想去縣城嗎?”光泰和建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想去,那當然想去!”建國搶著說,廠長看著他們的樣子,也笑了,站起來,走到他們跟前,拍了拍光泰和建國的肩膀,說:
“縣里來人選工人,看中了你們兩個,咱廠里這么多人,就看中你倆了,明天就收拾收拾去縣城的繅絲廠吧!去了縣繅絲廠,以后就是城里人了,好好干,給咱村,咱廠爭臉!”光泰和建國一聽,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動,兩人連聲答應著,然后離開辦公室。走出辦公室的一刻,他倆不約而同蹦起來,可以去縣城當工人啦!光泰看看遠方的藍天和白云,互相映襯著格外美。
那年9月,光泰帶著幾件簡單的行李去了縣城,縣城離家鄉還有點遠,他一大清早天還蒙蒙亮就迎著朝霞出發了,到了廠里剛好才7點。七八點鐘的太陽照著初秋的一片溫潤,青草葉還掛著未盡的露珠,清晨泥土的味道、青草的氣息都融在秋風的溫柔里,化解了夏日的熾熱,少許的溫熱,正是很舒適的季節。廠外的大路寬闊,兩排高大的白楊樹,秋風里颯颯作響,像是歡迎光泰的掌聲。進入大院,就看見前后兩排瓦房,那就是繅絲的車間了,車間再往后,還有兩個看起來搭得很簡單的大棚,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站在縣繅絲廠的大院里,看著周圍的一切,光泰一腔的熱情與希望,他內心里一個聲音在喊到:從此,我再也不用干農活,再也不用推磨了!
他進門后,門口的大爺知道他是新的工人,就指了指第一排廠房最東頭的房間,和善地說:“那是廠辦公室,去那里等著吧。”
過了好一會,建國也來了,廠里的領導也來了。廠領導簡單給給他們開了個會,就讓辦公室的人給新來的工人安排宿舍,原來新來的工人并不只是和光泰一起從他們村里選來的,還有從其他各村、甚至周邊縣市下鄉來的一些工人,加起他們這些新來的,縣繅絲廠大概有五十來個人。
廠領導帶著他們去安排的宿舍,說是宿舍,其實就是光泰剛進廠時看到的第二排瓦房靠近東邊的那兩個大棚。一間給女工,一間給男工。走進宿舍,迎面就是一溜的大通鋪,其他什么東西也沒有,光泰毫不介意,在城里當工人,睡大棚,大通鋪又怎樣。他把自己帶來的鋪蓋卷一下扔在炕上,展開,順勢一跳平躺下來,看著白花花的棚頂,光泰眼里又溢出了笑意。
“光泰,你今天來得夠早的啊!”建國在一旁吆喝著,“剛才都沒好意思問你,怎么起這么早!”
“嗯,睡不著,就早起了”光泰答應著起來,卻沒想到,一床被子甩過來了,原來是建國。光泰乍一下被打得有點蒙,反應過來后,接著就順手也扯過來一條自己的被子,笑著甩了過去“怎么還偷襲呢?”
“哈哈哈,兵不厭詐,來呀!”建國抱著被子一閃身躲開了,接著就在大棚里繞著圈跑了起來,光泰拿著被子在他身后追,其他幾個人看著,跟著起哄:
“抓住他!抓住他!”
建國很靈活,繞過一條板凳,一閃身又繼續往前跑,一個小伙子一下拽住了建國的胳膊,把建國拽得轉了半個圈,光泰趁機趕了上來,手中的被子往建國身上一甩,把建國撲在炕上,旁邊幾個小青年也跟著撲上來,把建國壓在底下,一時間,建國的吆喝聲,大家的喊叫聲、洪亮的笑聲都混到一起,像要把大棚沖破,沖上云霄一樣。
與男工宿舍興奮地喊叫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女工宿舍的失落。玉蘭從來到這個繅絲廠就是失落,她沒有想到,一個縣的繅絲廠那么遠,走過了縣城的繁華,走過村的荒涼,走了整整一上午,差不多四五個小時的路,直到走到快荒無人煙的地方,才看到“海安縣繅絲廠”的大牌子。進了縣繅絲廠,不過就是幾間光禿禿的廠房,不用進去看,就知道里面的設備和條件有多落后了,她更加失落。
玉蘭原來所在的繅絲廠是市繅絲廠,作為廠里的技術骨干,她被選中下鄉支援海寧繅絲廠的建設。選擇留在家鄉還是來到海寧,她還是猶豫了,后來家里人一致達成了共同意見,海寧縣繅絲廠剛成立不久,作為一個年輕女工,應該去參與到新廠的建設中,這也是對她的鍛煉。
懷著建設新廠的一腔熱血,玉蘭背上行囊離開家鄉,她想到了海寧的落后,可絕對沒想到會這般如此落后與荒涼,當然她也絕對沒想到,這個決定也改變了她的一生。
繅絲廠的現狀猶如一盆冷水漸漸澆涼了她來時的一腔熱血。她和一起來的七八個女工,走進了新分配的宿舍,看看宿舍四周,家徒四壁也不過如此,所幸炕上還有幾床草席,不用把玉蘭新帶的床鋪直接鋪在冰冷的炕上,她隨手掀開一床草席,就見一條巴掌大的蜈蚣快速地爬將出來,玉蘭嚇得“啊”的一聲就把席扔出去,其他幾個人聞聲趕緊過來看,膽大的寶芹一看是只蜈蚣,轉身拿起掃帚追著蜈蚣跑,掃帚太大,撲不到迅疾如風的小蜈蚣,亂追一通,其他人喊著,“這兒這兒……”,到了也沒撲著,那只大蜈蚣找個縫鉆進去了,所有人“唉”了一聲,寶芹收起掃帚,轉身拍拍玉蘭,笑著說“沒事吧,別害怕,等過幾天找個大公雞來,一招制服!”玉蘭驚魂甫定,也報之一笑,說:“沒事,謝謝你啊!”
晚上,一切收拾妥當,還可以聽到男工宿舍在興奮地喊著,唱著歌,第一次離開家鄉這么遠的玉蘭,躺在床上,外面秋蟲鳴唱,這是她最喜歡的季節,這是她最喜歡聽的聲音,而今,這聲音卻讓她流下了幾行淚水,淚水是咸的,夾雜著苦澀,這味道很難言說,卻難以忘卻。
正式在縣繅絲廠工作不久,一天剛上班,李廠長來車間,走了幾圈,看了看大家的工作,然后,站在中間,清了清嗓子說:“我說兩句啊,咱們今年的繅絲大賽又要開始了,今年廠里來了很多新員工,都是從各個村鎮,各個縣區選拔來的精英工人,通過這次比賽,也能看看大家的水平,大家都準備準備啊,爭取賽出水平,賽出風格”。廠長說完話就走了,
衡量繅絲要看絲的“質量、重量、數量”,要想贏得比賽,就得把握好這三點。其實從來到工廠的第一天,他們每個人也都憋著一股勁要好好干,這次比賽對他們每個人來說也是一次展示的機會,平時干活也更起勁了,每天的繅絲好像都是比賽一樣。
正式比賽的日子很快到了,每個人面前擺好熱水、每盆提前數好了100個蠶繭。玉蘭果然是技術骨干,果然不是一般地熟練,她一上場,就引來圍觀師傅的贊嘆,蠶繭在她手里被熟練地被剝落外皮,兩只手上下翻飛,一系列的工藝術行云流水,最后。玉蘭很輕松拿下了第一。作為一個女工擅長的活,男工就顯得稍遜風騷,前三沒有男工,光泰也只拿到了第六名的成績,這已經是男工中最好的成績了。
頒獎大會上,玉蘭作為第一名,除了拿到獎狀之外,還發了一條毛巾和一個臉盆作為獎品,光泰也收獲了一塊肥皂,雖然只是一塊小肥皂,但畢竟是光泰人生中第一次獲獎,光泰心里很驕傲。
寒來暑往,冬去春來,轉眼間,已經是在繅絲廠的第二年了,光泰已經被認為是廠里最敬業最能吃苦的工人,每天他都是第一個從宿舍去廠房的,也是最后一個回到宿舍的。這一年春節,光泰決定不回家過年了,繅絲機器平時基本不停工,沒有一個整體的維修,而春節假期恰恰是整修的好時機,所以,他才做出這樣的決定。
除夕當天,整個縣城都沉浸在一種樸素的節日氣氛里,家家戶戶張燈結彩,歡聲笑語不斷,光泰覺得既然是過年,雖然是在廠子里,也得有點過節的樣子,工廠里就剩下他和食堂馬師傅,兩個人一起在工廠的大門上貼了大大的“歡度春節”,又給車間貼上了火紅的春聯。貼完春聯,馬師傅就出去串門送年了。光泰就徑直去了車間。
車間的爐子自放假就沒再生火,偌大的廠房早已經完全凍透了,冰冷的機器是他唯一的伙伴,讓車間更加清冷,中午時候,才能靠太陽取取暖。車間里寂靜無聲,只有修理機器的的敲擊聲,機器偶爾發出的嗡嗡聲,還有光泰的腳步聲。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中午太陽給的溫暖又慢慢散去,等到光泰看不清楚螺絲的時候,他才發現已經是傍晚時分了。光泰伸了個懶腰,又是一天的維修工作結束了。他把車間都收拾干凈利索,走出門,發現食堂黑著燈,馬師傅還沒回來。此刻他真的覺得餓了,饑腸轆轆的感受真不好呀,尤其在這個寒冷的除夕夜。他不愿意再去車間了,此時此刻,就算有再強大的內心,他也不愿意在這個熱鬧的節日,再回到那個冰冷了一天的車間了。
回到宿舍,光泰生上爐子,爐火很快燒起來,映紅了他的臉,他坐在爐火旁邊,坐上水壺。“沒有熱湯熱飯,至少有口熱水吧。”他想。他伸出幾乎凍僵的手,慢慢烤著,還不敢靠太近,太近反而會凍傷手。突然屋頂一塊泥掉在爐膛里,這是爐火烤化的屋頂,他已經習以為常,就在這里看著泥巴在爐火里慢慢融化,聽著肚子咕咕叫的聲音。光泰又起身,翻了翻柜子,還有幾張已經凍干的煎餅,饑餓讓他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煎餅進口,干得難以下咽,再用口水軟化干硬的煎餅,煎餅下肚就像吃上石頭一樣,這樣吃了幾口,終于爐子上的水燒開了,他往搪瓷缸子里倒上熱水,干硬的煎餅遇到熱火,立刻癱軟下來,再到肚子里才覺得舒服點,這是今天第一口熱乎的飯。光泰就這樣吃完一個蘸熱水煎餅,身上才暖和過來一點,爐火還在燃燒著,今晚索性任性一把,不再熄滅爐火了,就讓它燒著,就在這溫暖的火光中,光泰靠在床上,慢慢睡著了。
“光泰!光泰!……”半夢半醒中,光泰聽到有人在叫他,他睜開眼一看是廚房的馬師傅。
“馬師傅,你回來了……”
馬師傅見光泰醒來,第一句話就問:“光泰,你吃飯了嗎?”
“還沒有,不過,剛才吃了個煎餅墊了墊。”
“我出去送了幾個年,聊起來又喝了點酒,就忘記了,哎!耽誤你吃飯了,你是不是一天沒吃飯了?啊?還真是的,唉,都怪我,我這就去啊,去給你做點去,這大過年的,怎么能不讓你吃了頓像樣的飯。”馬師傅連連搖頭,邊責怪自己邊去食堂。
光泰在后面喊:“不用麻煩,簡單做點就行了。”
“那怎么能行,今天是我的失職,你再烤烤火。別急啊……”后面已經聽不見馬師傅說什么了。
光泰笑笑,心想我著什么急啊,一天我都過來了。
他添了點柴火,起來稍微洗漱了一下。窗外鞭炮聲漸漸熱鬧起來,他看了看墻上的掛鐘,才知道已經快零點了。舊歷的新年就要來了。
不長時間,馬師傅端上來一大盆熱氣騰騰的白菜粉條燉豬肉,幾個白面饅頭,大塊的豬肉在白菜里散發著誘人的油光,饅頭也冒著熱氣,糧食特有的香甜吸引著光泰,光泰也不客氣,拿起饅頭,端起來菜就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多年以后,光泰還懷念那碗雖遲但到的豬肉燉白菜,也就在那碗噴香的豬肉燉白菜里,光泰迎來了新的一年。
這樣兢兢業業當了三年工人,光泰成長為一名熟練的繅絲工,也與周圍的工友們結成了深厚的友誼。一天,光泰被叫去廠長辦公室,同去的還有玉蘭、建國,寶芹幾個人,到了廠長辦公室,李廠長拿出一打合同書,光泰幾個人突然有點莫名其妙,還有點緊張,怎么突然拿出合同來,陳副廠長笑瞇瞇地說:“你們這批工人,真不愧是選拔上來的精英,這幾個月廠里的生產起色很多,所以,照以往都是5年才轉正,你們呢,因為表現突出,廠里集體決定破格3年給你們轉正!”廠長此話一出,立刻他們幾個頓時面露喜色,幾乎要歡呼起來,也沒有了在廠長辦公室的拘束,陳廠長看著他們,繼續笑著說,“所以今天叫你們來就是讓你們簽正式工的合同的。”說著,他打開一份樣表,和他們一一說著怎樣照著填寫,光泰努力平復內心的激動,他幾乎是有點顫抖地在合同簽字處簽上自己名字“康光泰”,縣繅絲廠三年的歷程,終于讓他從一名臨時工轉成正式工,如果說以前還有回家種地的風險,那現在這一刻意味著他將永遠告別“農民”這個身份,取而代之的是“工人”這個身份。
這一天,同時轉為正式工的他們幾個人都格外高興,以前下班回家的路幾人結伴,有說有笑是一路,今天一路上更是歡聲笑語
“光泰,聽說你們村有家賣豬肉的特別好,等哪天一起去買肉包餃子呀!”建國先提議到。
“沒問題,肉要肥的多一點,這樣還香,再配上點韭菜,想想都要流口水了,哈哈哈!”
玉蘭和寶芹在旁邊聽著直樂,寶芹拍了下玉蘭,“嗨,到時候咱也跟著一起去熱鬧熱鬧。”玉蘭笑著答應。
“玉蘭喜歡韭菜餡的嗎?不喜歡咱還可以包個其他餡的。”光泰轉頭看向玉蘭。
“嗯,喜歡呀,平時我媽也喜歡包韭菜餡的,多香!”
“好呀!什么時候這頓餃子才能吃上呢!”建國吆喝著。
大家都笑了,吃頓餃子是只有過年才敢想的奢望吧。
幾人一起走著,不知不覺中,月亮升起來了,月光如水,把路照得泛著白光,夜空中的貓頭鷹叫著,田野里的其他動物也在叫著,都被幾個人的歡笑聲蓋住了,等著陸續把其他幾個女工送回家后,建國也先回家了,路上只有光泰了,此時,陪伴他的還有他沙沙的腳步聲,一點都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轉正的興奮完全蓋住了害怕,他想到的只是快點回家,回家告訴爸媽,“我康光泰成了一名正式工人啦!”
縣繅絲廠的規模在慢慢擴大,單只是繅絲已經滿足不了李廠長的野心,尤其是去了一趟市里的紡織廠,他以職業人敏銳的眼光發現一個新發展方向,就是勾花產品。當下國家經濟還處于復蘇的階段,人們的生活剛剛有所改善,大家開始對美有了追求,家里電視、沙發搭上個勾花巾,就讓人覺得這個家立刻上了個檔次,李廠長相信勾花產品未來會很有市場。廠里上下都是繅絲工人出身,誰懂鉤花,去哪里學呢?夜光下,李廠長一個人長久地思索著廠里未來的發展,派誰學?去哪里學都是個問題,但對他李廠長來說,這都不是個難題,康光泰就是他心中的不二人選。經過幾年的觀察,他信賴并且喜歡光泰這個小伙子,光泰勤學好問,踏實肯干,廠里的技術難題在他那里沒有解決不了的;他為人正直、團結群眾,他和廠里工友的關系都很好,同時,他做事講原則,原則問題上不會因為個人的關系而選擇退讓,正因為如此大家都喜歡跟著他一起干。李廠長相信這個只有21歲的小伙子以后一定會有很好的發展前景,想到這,他彈了彈手中的煙灰,決定明天就派康光泰去省會江夏學勾花。
21歲的康光泰即將出門遠行,江夏距海寧縣600多里地,騎上自行車去海寧買火車票都是第一次,海寧太小,去江夏都沒有直達車,中間還需要中轉一站,但這有什么呢?對光泰來說,未來的這些日子是陌生的,充滿挑戰的,卻也是新鮮的,充滿希望的,他迫不及待地想去江夏,想去看看那里的勾花產品都是怎么操作的。
買好車票,光泰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再三檢查了學習要用的東西,筆、筆記本,然后就是自己這個腦子了,對廠長給自己的這個任務,光泰是非常認真的,他相信自己能夠出色地完成。
踏上江夏,首先映入眼簾的到的是江夏火車站,這座號稱亞洲最大的火車站,作為江夏的地標建筑,已經存在了70多年了,當初是一位德國設計師的杰作,站在車站外遠觀,它高聳伸向藍天的鐘樓讓光泰感受到一種莊嚴肅穆,鐘樓無疑給出行的人們帶來了極大的方便,鐘樓上方綠色的圓頂飽滿圓潤,售票廳的拱形大窗和其他的小天窗,相映成趣,窗前墨綠頎長的松柏像一排排精神飽滿的哨兵。這些都昭示著一座有歷史的建筑之美。光泰顧不上吃點東西填飽肚子,就搭上7路公交車來到省紡織廠。
在省紡織廠,光泰見到了李廠長提前聯系的紡織廠的車間主任陳主任,陳主任很熱情地接待了光泰,兩人寒暄一陣,就和廠里另外一個技術骨干小林一起帶著光泰來勾花車間參觀。省紡織廠單一個勾花車間就比縣繅絲廠還要大,車間內數十臺勾花機器齊鳴,這樣的景象讓人看了就很振奮,車間陳主任帶著光泰走過一臺臺機器,向光泰介紹了勾花的產品的機器型號、使用注意事項,操作可能會出現的問題,交待得很詳細,光泰用心地聽著,認真地記著。接著三人又一起看了勾花的產品,小林向光泰展示了最好的勾花產品,告訴光泰辨別勾花產品的幾個標準,接著小林把他手里的勾花遞到光泰手里“你看看,這顏色,這花紋,手感,是不是上好的產品?”小林得意地說著,光泰接到手里,仔細用手摸了摸,又湊近看了看,果然,細密的針腳,柔軟舒適的手感,原白的顏色也剛剛好,是上好的產品。如果都能保證這樣的產品,依照現在的市場,不愁沒有銷路。
中午,陳主任、小林帶著光泰一起去了廠子旁邊的一家菜館。餐桌上,酒過三巡,陳主任的話也慢慢多起來。
“小康,你今天看到的勾花車間,只是廠子的一個小車間,但卻是現在全廠最有潛力的車間,不是我和你吹,我們這產品永遠都供不應求,訂單像雪花一樣接連不斷,尤其現在咱省內就沒幾家。廠里其他人都盯著我們車間,都想進來,哪能那么容易啊!啊,是吧?小林。”說著,他斜著瞟了一眼小陳。
小林忙應和著:“是是是,我們這可是最給廠子創收的車間呢,全仗著陳主任管理有方。”
光泰看著他倆一唱一和,也笑著附和兩句。
“管理有方談不上,但創收最高絕不是瞎吹的!”說著陳主任又自顧自地喝了一盅,“你們李廠長很有眼光呀!”他突然話鋒一轉,又看了一眼光泰,“小康,好好干!勾花很有前途!”
光泰答應著:“嗯,是,今天看了勾花車間,確實覺得咱省廠的產品就是不一樣,回去我們從頭干起,還要多向您請教!”
“這都好說,有什么需要你盡管說!”陳主任一副大包大攬的樣子。
“哎,先謝謝您,我先學習,先學習再說。”光泰想,今天在參觀車間的時侯,還有很多細節沒有看到,確實還有很多問題需要請教。
陳主任也沒理會光泰,仍舊在那說著:“你想學什么?機器?操作?這些小林都可以教你,是吧,林?”陳主任又將目光轉向小林,“小康有什么不明白的,你盡管告訴他就行,他大老遠從海寧來也不容易,不用藏著掖著的,咱就一個坦誠相待!”陳主任話越說越多,小林只是一個勁地答應著
“謝謝您,陳主任,謝謝您!”光泰急忙站起來向陳主任敬酒,陳主任一仰脖一飲而盡。
之后的幾天,每天都是小林帶著光泰在勾花車間轉,看起來,小林確如陳主任所言,沒有任何隱瞞,把光泰想知道的都告訴了他,光泰很快就了解了勾花機器的操作要領,各種產品銷路的不同,幾天前他還是個門外漢,現在他至少掌握了很多理論知識了,接下來就是回海寧大干一番了,新生的知識與看好的前景讓他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他迫不及待地想快點回家,和李廠長匯報他的這一行所學。
下班之后,光泰也會自己在廠里隨便逛。省廠的規模確實很大,除了陳主任引以為傲的勾花車間外,還有繅絲、紡紗、織布等等,一應俱全。車間大,工人多,產品也多,上班時間每個人都專心致志地工作,光泰偶爾看到什么不懂的,順嘴問問,大家也都很熱情地回答,光泰感受到當地人民的熱情和純樸。有時候,小林也會帶著他見幾個技術經理或者供銷經理,光泰發現在技術這一塊,技術經理說的還不如車間里的工人說得詳細,想想也是,技術經理把持著廠里的關鍵技術,是絕對權威,讓他們毫不保留地傳授給自己,好像也沒這個道理,反倒是車間工人,見著光泰都很熱情,問什么答什么,光泰偶爾也會給他們帶包花生米、糖果,這就都是當時的好東西了,工人們就更熱情了。在這個過程,光泰慢慢學會了一些人情世故,在大廠工作,除了有過硬的業務外,還要有管理的藝術,而管理的藝術其實也遠比技術難。光泰想到毛主席教育過“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別人幫自己一把,就得知道知道感恩,回報人家,他想,至少現在這些是足夠的。
在江夏呆了十多天,光泰結束了自己的學習之旅,臨走之前,他找到了陳主任,提出想請小林和他一起回海寧半個月,幫助他們真正把勾花這一套走下來,陳主任向上級請示了,很快就回復了光泰,但他把半個月的縮短到10天,連來帶去的,12天,光泰想想也行,畢竟自己是來學習,省廠給的幫助已經很多,他提出的半個月算上來回,這樣也就縮短了3天而已,在接受范圍之內,小林也欣然同意。
臨行那天,光泰婉拒了陳主任的送別,客氣地表示在省廠學習的這些天已經添了很多麻煩。他和小林一起踏上了回程的路,光泰想光看不實踐還是假把式,他回去教最多教個皮毛,但是帶上技術骨干小林,這一趟就真是知識到實踐雙豐收了,回去就可以把勾花真正操練起來。想到這里,光泰眼里充滿了光。
回到海寧的第一時間,光泰就和小林徑直奔到廠里去找李廠長,李廠長看到十多天未見的光泰也很激動,又見他還帶回省廠的技術骨干,更是高興,連聲夸贊自己沒有看錯人。李廠長讓別人帶小林去住宿,先休息。廠長想讓光泰也先回家休息,但光泰連聲推辭,他顧不上舟車勞頓,就迫不及待地拿出學習筆記,和他在省廠收集的有代表性的勾花產品。光泰認為上勾花實際上就兩大步,勾花和加工,勾花無非就是組織當地的婦女學習勾花,主要是勾花的花樣,另外一些技巧,然后把收上這些勾花產品,進行加工,簡單說,先勾花再加工,這兩步要趁著小林在的這10天都拿下。
說干就干,第二天,李廠長在召開了廠里大會,廠長在大會上正式提出了上勾花產品的具體安排,隨后他安排了廠里的幾個技術骨干先跟隨小林學習技術,他與小林和光泰同步研究上勾花加工機器,也就在這次大會上,光泰正式被任命為勾花車間主任,光泰對這一任命沒有太大的驚喜,因為在他眼里,廠里派他去江夏學勾花的時候也許就已經心有此意。
上所有的新產品都要先有原料,勾花也是,當務之急就是找到合適的勾花來源。光泰和小林一起走訪了當地幾個村,找了幾個小有名氣的手巧的婦女,把他們集中起來,小林詳細向他們介紹了勾花的樣式,勾針的使用技巧,邊教學邊現場演示,這幾個婦女果然手巧,一上午的時間很快學會了幾個勾花的樣式,她們邊勾邊邊討論著,很有熱情。
“你看,我勾的這個還不錯吧,就是這幾個花瓣一開始有些針太密,太緊。”
“嗯,咱這才剛開始呢,以后就知道,線一定要控制得不松不緊剛剛好。”
“我看這個勾花也沒什么難,和我們織個毛衣啥的差不多。”
“那是,要不怎么讓我們來,還不是看中我們織的那些毛衣。”說著,幾個人都咯咯笑起來。
這時,一個人突然略顯神秘地說“聽說繅絲廠給我們手工費還不低呢,一件有這個數。”她伸了一巴掌晃了晃,其他人立刻眼睛亮了起來,“什么?真的假的,能有這么多?!”說著,咯咯笑了起來,
“真的!”大家都沒注意光泰什么時候站在了她們身后,“她說的一點沒錯,大家學成之后,計工就按這個價,如果大家做得好,我們銷得好,給大家再漲錢都不是問題,但如果做不好,賣不出去,那可能這個價都拿不到!”
“咳,康主任,你真會說笑,就憑我們這幾個人的手藝,保證給你打開市場!別的咱不說,就我們這幾個人,那可都是十里八縣有名的手巧,要不我們也不能半天就學到這手藝吧,是吧,姐妹們?”
其他人都哈哈笑起來,雖然說著笑著,手里的活可都沒有停下,不一會,幾個人旁邊勾好的茶杯墊就摞了幾小打。光泰看著這些頗有些樣子的杯墊,撫摸著上面的花紋,舒適的手感讓人心里也暖洋洋的,這些產品帶給他的是溫暖,也是希望。
勾花有來源了,但是新的問題接踵而至,資金不足,加工勾花的機器上不了。光泰趕到廠長辦公室的時候,李廠長正愁眉不展,桌子上放著一沓機器的材料、數據,小林也在那里。光泰一進去,李廠長也沒客套,就直接拉著他對比加工的各種機器,光泰看了下資料,想了想,便與廠長、小林一起分析:“廠長,一套完備的勾花加工工序大概是煮、漂、洗、甩、烘五大步,其中煮、漂、洗、烘幾乎是一體的工作,中間間隔的時間都不能太長,而且還需要再洗,因此,這幾步的機器是一體的,都必須要上。那剩下的就是烘了,烘干是在甩干的基礎上,勾花經過前面一系列的加工已經基本定型,而且運輸也不困難,所以,我們不上烘干機,可以考慮去借機器用。”
“借?問誰借”李廠長和小林幾乎異口同聲地問道。
“果干廠!”光泰脫口而出。
李廠長一拍腦門,恍然大悟:“對呀,我怎么沒想到,果干廠離我們不遠,我們把甩干的勾花運過去也方便。果干廠廠長咱也熟,我這就去說這事。”又看看光泰,不禁笑道:“你小子行呀!這幾天就為這機器的事愁得我都沒睡好,光想著去借錢,怎么就沒想到借機器呢!”
“李廠長,您平時工作那么忙,哪有那么多時間來考慮這些問題呀!”光泰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說。
小林也哈哈大笑起來,“是呀,光泰,我在這和廠長也沒商量出個對策,你一來問題就解決了。”
“小林,你是不熟悉我們這里的工廠,想不到很正常。但我們也是,沒像光泰這樣分析每個步驟,一個個地解決,所以,光泰能有這個頭腦,前途無量啊!”李廠長又看著光泰夸贊他。
第二天,李廠長就去果干廠談借用烘干機的事情,果干廠廠長二話沒說就同意,由此機器的問題迎刃而解。而光泰作為解決這次問題的功臣,也得到了更多人的認同。
其實這幾年的歷練,確實讓光泰在技術業務上日漸成熟,也慢慢摸索出一些管理的經驗,此時,他回想著三年前剛踏上這片土地時,對未來的憧憬,而此時,他就站在當時的未來,希望在慢慢實現,也在慢慢變大,作為一個車間主任,他看到的不只是眼前的一畝三分地,他相信,一個廠要發展壯大,要擴大眼界,要有長遠的眼光。成為一名正式工,這是他人生路上的重要一步,卻也只是一個開端,作為一名車間主任,他看到的未來還在遠方,他要奔向未來,奔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