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秋天開始之時,天氣依舊熱得好似夏天并未走遠。但,當人們期盼明瓦廊大香爐的糖炒栗子店開賣栗子,當水八仙開始在菜市場的攤位上嶄露頭角的時候,屬于南京的初秋就一定悄然而至了。
屬于周晴池的秋天,是透明的。從她的兒子趙豆豆上學之后,她的秋天就從透明的書皮紙開始。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興起,一定要用透明的書皮紙給書壓模。開學的前一天,文具店總是被家長們擠得水泄不通。大部分都是依照老師的要求買透明書皮。周晴池還記得她小學時候,對于包書皮,沒有什么硬性要求,掛歷紙,報紙,什么都行,基本是廢物利用,沒幾個人專門買書皮。周晴池記得自己有一年的書皮,是她媽媽喝的口服液的盒子做的,硬硬的,很有特色。大隊輔導員來班里檢查的時候,看到了這與眾不同的書皮,還特意拿起研究了一下。
周晴池付好款,夾著幾卷透明書膜回了家。這一下午,她將在書膜,剪刀,姓名貼中度過。婆婆趙桂蘭看飯時快到了,就讓周晴池去做飯,她來給趙豆豆包書皮。
周晴池一向相信命運,她想,一個人都還沒有出生,但他未來在世上如何死去就已然定好。每個人都拿了各自的劇本來世上走一遭。身后那無形的命運之手,在特定的某一刻,只消輕輕一推,這個人的命運就在那一瞬間發(fā)生劇變。
這一天,是九月一號。
是開始,也是結束。趙桂蘭的命運就是這一天的晚上開始改變的。
跟趙豆豆一起看《開學第一課》的趙桂蘭突發(fā)中風,從此,她結束了健康人的生涯,變成了一個偏癱病人。
周晴池更加感嘆命運的無常。一個人,何時走運,何時遭禍,真的是由天而定。
趙豫齊請了好幾天假照顧趙桂蘭,還雇了一個護工幫著照顧。趙豫齊幾個晚上都守在醫(yī)院,衣不解帶。由于趙桂蘭意識不清,手總是抓來抓去,嘴里一直喊著拔針拔針,并且總是試圖抓點滴管,護士給趙桂蘭戴了手套。
手套是特制的,一面硬得像兵乓球拍,另一面還有帶子,必要時候可以綁在護欄上,防止病人亂抓,安全,但是也束縛。這只手套只在趙桂蘭手上停留了不到一小時,趙豫齊就讓它下崗了。他把手套換成了自己的手,他握住趙桂蘭的手,讓她不會揮來揮去。晚上,他后半夜讓護工睡覺,自己就在病床邊守護著趙桂蘭的右手。幾個夜晚都是如此。
從前那種平淡安穩(wěn)的家庭生活結束了,周晴池和丈夫趙豫齊也開始了另外一種新的生活。雖然,他們一千萬個不愿意接受這樣的變化,曾經(jīng)一千萬次地想過,如果沒有那一刻該有多好。但,這就是命運的安排。每個人都要在命運的輪盤里,依著早已經(jīng)定好的方向走下去。
家里的小狗送去家附近寵物店寄養(yǎng)了,周晴池和趙豫齊每天在醫(yī)院手忙腳亂,他們實在是無暇管一只動物。雖然那寵物店不大,但也沒得挑了,離家近,方便。還有不少別的小狗也在那邊寄養(yǎng)。店里還有錦旗,上面的表揚語很當代--------愛心寄養(yǎng)響當當,護我狗命汪汪汪。這錦旗讓周晴池忍不住笑噴,想著,這應該是一家負責的寄養(yǎng)店吧。
這天,周晴池從醫(yī)院去學校接了兒子趙豆豆之后,把他安頓好,又趕往醫(yī)院。兩個人在醫(yī)院互相交流了各自一天的經(jīng)歷,然后大多是圍著趙桂蘭的病情展開。中風帶給趙桂蘭最大的傷害就是左邊偏癱,她不斷地咳嗽,吐痰。趙豫齊一聽到咳嗽聲,就趕緊抽出抽紙去照顧他的媽媽。趙豫齊想到明天趙豆豆還要照常入學,連忙讓周晴池回家。
當周晴池在醫(yī)院4號門等車的時候已經(jīng)快半夜了。她用了手機最后一點的電,叫了個順風車。她站在夜風中站著,想到這些變故,忍不住嘆氣,人要是不生病就好了。幸好,趙豆豆五年級了。這要是孩子剛五個月,五歲,一邊是生病的老人,一邊是嗷嗷待哺的幼兒,那又是另外一通手忙腳亂。
沒一會兒,一輛車停在她身邊,周晴池想都沒想就打開車門鉆了進去。司機還沒等她坐定,就發(fā)動汽車,然后又一停,周晴池身體猛地向前一竄,一陣頭暈和惡心。她眼睛一翻,心里忍不住罵了一句:傻缺。
周晴池有暈車的毛病。這些年已經(jīng)好多了,但這車猛然一竄一停,她忍不住覺得有些惡心。她低著頭,打不起精神,覺得太陽穴一抽一抽的。車行駛了一小會兒,周晴池想看看車子開到哪里了。雖然周晴池是個路癡,可是大概方向也多少知道點,她透過窗子看過去,好像并不是以前走過的路,這條路,看著眼生。
她惴惴不安地瞄了一眼司機,心涼半截。天哪,這司機腦袋大,脖子粗,但周晴池覺得他看著不是大款,也肯定不是伙夫。
他右臂上滿滿的紋身,大概是什么青龍白虎,要么就是朱雀玄武之類的花紋,脖子上繞著一條粗大的金鏈子。這外形,正宗的搶劫案,奸殺案男主角。
周晴池小心翼翼試探性地問,師傅,您沒接錯人吧?啊,不,是我整錯了,坐錯車了吧。
司機悶哼了一聲,說,你尾號不是9342嘛。
周晴池說,對。
大漢往后視鏡瞄了一眼,又說,那對哎。
周晴池看著大漢的紋身,后背發(fā)涼。前幾天新聞里一個打車的姑娘就是這么喪命的,那是個黑車。
她嘗試著按下車窗,又找不到,她胡亂按了一個鈕,車窗紋絲不動。她想了想,說,師傅,把車窗打開吧。
彪形大漢說,外面要熱死咯,開窗子革么斯啊。說完他緊閉嘴巴,一言不發(fā)。
革么斯是南京話,做什么的意思。
周晴池警惕起來,這真是攤上事兒了,得趕緊脫身哪。她看著四周,漆黑一片,說,師傅,您這是開到哪里了。
彪形大漢有點不耐煩,但他依舊沒作聲。
周晴池緊張地說,您好像整錯了吧,這路線不對呀。
彪形大漢急了,說,哎呀,你真是韶死了!這條路近哎,我開了多少回了!
韶也是地道的南京話,但發(fā)平舌音,是啰嗦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