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趙豆豆站在鏡子面前，反復端詳自己，左右歪歪頭，然后說，我長得還挺帥的。
周晴正端起水杯喝水，聽見趙豆豆說自己長得帥，她嘴里的水差點噴出來。
她一邊咕咕把水咽下去，一邊看了趙豆豆，心想，這還是趙豆豆嗎？記得他上一年級時，也是這樣一天，他站在鏡子面前扭著自己的臉蛋兒，對周晴池說，媽媽，我覺得我是我們班最丑的。
那時候，周晴池也笑得不行，她彎下身，用手托著趙豆豆的小臉，看著他漂亮的大眼睛，璀璨如星，又看了看他那好看的鼻子，小嘴巴，告訴趙豆豆，他長得才不難看，非但不難看，還挺好看的呢。
可那時候的趙豆豆怎么也不信自己長得好看，堅信自己是個丑八怪。誰能想到有一天，他竟然從自卑走向自戀。
趙豆豆是個可愛的孩子，可是，如果提起學習，周晴池就覺得不可愛了。他總是對付著做作業。趙豆豆把作業當成差事來做，還不是認真地做，趙豫齊和周晴池稱之為“糊差事”，“糊作業”。
他的作業完全經不起細看。比如，語文作業，漢字，趙豆豆寫出來筆走龍蛇，還是喝得不省人事的龍和蛇，方方正正的口字，寫出來，全部都是一個圓圈，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數學作業。再說數學，應用題的答，從來不寫全，基本是，答，有20個。答，40天。周晴池對趙豆豆的作業簡直不忍看，看了就想打人。幾乎每天在群里，老師點名不寫完作業的都有趙豆豆，搞得周晴池一看見班級QQ群有新消息，就心理陰影。不過，趙豆豆成績還可以，雖然時長上躥下跳的，但比起趙豆豆在學習上的付出，也就算高回報了。其實，很多男孩都是這樣，貪玩，這才是男孩的天性啊。
趙豆豆雖然上著學，但每天像奶奶惦記他那樣，也記掛著趙桂蘭。他也每天都要問周晴池，奶奶有沒有好好鍛煉，問周晴池在康復科有什么見聞。趙豆豆做這一項比寫作業都認真，作業尚有忘記寫的時候，但是，問趙桂蘭的狀況，每天都沒有落下。
今天是周六，是周晴池他們三口人一起去看趙桂蘭的日子。
他們收拾完畢，帶上做好的飯菜，打算先去科巷吃早飯，順便買點酒釀，然后去醫院。
科巷也是南京美食的天堂。周晴池以前周末會帶著趙豆豆去南京博物院看展覽，看完展覽兩個人坐兩站地鐵到大行宮，去科巷逛吃。每次到那邊，趙豆豆看到鍋里像小枕頭一樣膨起來的雞蛋灌餅，金色月牙一樣彎在菜籽油中滋滋作響的鍋貼，還有喝到嘴里如飲冰嚼雪的酒釀……都恨不得自己像牛一樣，長它四個胃。出了科巷，再往長白街那邊走，還有好吃的青團，那家青團主打三個口味，豆沙，黑芝麻，蛋黃肉松，皮子碧綠碧綠的，很軟糯。大部分人最愛蛋黃肉松，但周晴池倒偏愛豆沙的多一些。由于人多，買青團都要取號。記得有一年清明節，周晴池中午到的，上午的號已經取光了，在科巷吃了午飯，又等下午開門，才取號買到。自從旅游的“特種兵”游客們也開始涌向科巷，這里更擁擠了。很多店前面都是排著長龍。游客們很好辨認，同時手提酒釀，青團，東張西望找藕丸子的，基本就是了。
吃完鍋貼，買了酒釀和醬牛肉，給趙桂蘭也他們實在等不及藕丸子開炸了，賣藕丸子的這家也賣燒雞，他們也等不及了，趕緊開車奔向醫院。
到了醫院，趙豫齊剛坐了一會，護工告訴他趙桂蘭吃的一種藥沒有了，醫院現在正好也沒有，得去藥店買，于是趙豫齊跟趙桂蘭打了招呼就出去買了。護工到隔壁病房找人聊天。周六周日，醫院沒有康復活動，也是給病人充分休息的時間。
趙桂蘭對趙豆豆，典型的隔代親呀。她只要想到，看到趙豆豆，眼里就全是愛。趙豆豆坐在病床前的小凳子上，看著躺在床上的趙桂蘭，問，奶奶，你這周好好鍛煉了嗎？
趙桂蘭，說，當然了，奶奶特別認真地鍛煉，就像你好好學習似的。
趙豆豆咧開嘴哈哈樂，說，奶奶，你也偷懶嗎？
趙桂蘭把嘴撅起來，哎哎哎，怎么這么說你的奶奶！奶奶鍛煉非常認真，可以說是整個康復科的標兵，他們全都不如我鍛煉得好，我馬上就能下床走路了，三天下床，五天走路。你也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知道嗎？
趙豆豆說，哦，奶奶，我學習表現好著呢，上課認真聽課，作業都認真做，你放心吧。
周晴池聽了直搖頭，心想這祖孫二人真是不謙虛，一個賽一個地給自己臉上貼金，都貼成小金人兒了。
她指揮趙豆豆說，別光顧著說話，你給奶奶按按胳膊和腿。輕一點按，別使勁捏。
周晴池專門問過康復師關于按摩力度問題，周晴池以為重一點好。康復師告訴她，捏得太重了，肌肉容易發炎，所以要掌握好力度。
趙豆豆聽了，就趕緊伸出手給趙桂蘭輕輕地按。他一下一下從上到下，按得很認真。
趙桂蘭左邊身子感覺不到，但是她能聽得到周晴池指揮，也能看得到趙豆豆的手在動。于是，她感動得哭了，她說，豆豆，你真是奶奶的好孫子。奶奶這輩子有你這個好寶寶，真是值了。
趙豆豆看他奶奶哭了，連忙轉移話題，他瞪著圓圓的眼睛，嘴巴彎起來，臉蛋圓圓的，說，奶奶，你覺得我長得帥不帥？
趙桂蘭聽見這話，連忙收住眼淚，吸了吸鼻子，不假思索點點頭，用有點顫抖的聲音說，我孫子當然是全世界最帥的，誰都帥不過我孫子。你出生的時候，產科的護士長就說那多么新生兒，屬你長得最好看……
周晴池撇撇嘴，說，帥什么呀，就他這種長相，我們那遍地都是，一抓一大把。
趙桂蘭眼睛斜向周晴池，其實看得并不大清楚，然后不高興地說，你說話就是不討喜，就你們那邊人長得好。還帥哥遍地都是？沒有一個比我們豆豆好看的。
她對周晴池黑趙豆豆的事情向來看不慣，周晴池偏偏平時最愛說她作為趙豆豆的媽，專業黑趙豆豆三十年。趙桂蘭聽著就來氣，覺得這個東北女人怎么一點兒女心都沒有，是個人都知道自家筐里沒爛杏，癩痢頭兒子都是好的，這么淺顯的道理她就是不懂，簡直沒法交流。趙豫齊教訓趙豆豆，周晴池總愛在一邊添油加醋的，趙桂蘭對此的評價是，一個拿刀，一個拿盆，周晴池唯恐天下不亂。
她是多愛她的大孫子豆豆啊！誰也不能說她的大孫子不好，她是趙豆豆永遠的同盟軍。她還健康的時候，趙豆豆因為學習在家里挨罵了，她就用電動車帶著趙豆豆出去散散心，也帶著趙豆豆去河邊釣魚，從來沒有釣上來過，但是，祖孫二人覺得釣不釣得上來不要緊，釣勝于魚。
聽到奶奶夸自己，趙豆豆很興奮，他給趙桂蘭從胳膊捏到腿已經捏了好幾個來回了，他說，奶奶，網上的一個老爺爺說的，頭腦社會，氣質拿人。帥哥雖然遍地是，但，氣質這塊我統治。你就放心吧，我永遠是這條街最靚的崽。我給你表演一個，哈哈。
說完，他起身扭起來，一邊扭一邊唱：
我就是這條街，這條街最靚的仔
走起路一定要大搖大擺
墨鏡要戴發型要甩
一出門閃閃惹人愛
沒辦法我天生，我天生就這么帥
我實力不允許低調不下來
趙豆豆唱歌跑調，但是他很勇敢，哪怕跑調都堅持唱完，他對著趙桂蘭一揚下巴，同盟戰線上的兩個人再一次達成一致，開心極了。
趙桂蘭說，好好好！我孫子唱得真好！
她情不自禁地為趙豆豆鼓掌。可是，只有右手聽她使喚，她想抬起左手，卻根本感受不到左手的存在，她又用力，左手重若磐石，紋絲不動，她只好用右手把毫無知覺的左手拉起來放在肚子上，然后再用右手在上面拍了拍，說，豆豆，奶奶給你鼓掌了。奶奶一定要好好鍛煉，要活到你長大，你會長得很高，長到一米八，比你爸爸媽媽都高，你會考一個很好的大學……
趙豆豆連忙跑過去說，奶奶，等你鍛煉好了，要天天為我鼓掌。我們現在來擊掌吧。我數一，二，三。
趙桂蘭抬起右手，將右手伸展開，好像冬日里一片缺水的槭樹葉。在趙豆豆強有力的一、二、三的喊聲中，她的手先向后退，然后又迅速地向前彈出，奔著趙豆豆的手掌去了，動作麻利得又像叢林中捕食獵物的豹。
啪！一聲脆響，趙豆豆和趙桂蘭完成了這個干凈利索的擊掌。接著，一只蒼老的手和一只稚嫩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