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晴池從那天買衣服回來，就決定減肥。不光自己減，她攛掇趙豫齊也減肥，并且說好了，一起互相監(jiān)督。不要偷吃什么豬蹄，鴨頭，鴨脖，螺螄粉這些，統(tǒng)統(tǒng)戒了。周晴池和趙豫齊說，掌控不好自己身材，就不能好好掌控自己的人生。
要說周晴池減肥，那得追溯到她的大學時代。周晴池愛吃，能吃，每天早晨，是全寢室最早起床的，先到大操場跑800米，然后就奔向食堂，沖向肉包子。周晴池大學食堂的肉包子那是相當好吃，一咬，直冒油。周晴池有一天五點半就起床了，帶好水杯，到了食堂一看，肉包子還沒出鍋。打飯柜臺前面站著的，除了周晴池一個女生，剩下的全是男生，都是晚上去網吧包夜打通宵游戲的，一大早晨晃蕩到食堂等飯吃。因此，整個大學期間，周晴池就沒減肥成功。
現(xiàn)在，周晴池要控制她自己，她就買一個三明治當作晚飯。她總在趙豫齊耳邊叨叨，別偷吃東西啊。趙豫齊聽得耳朵都生了繭子。十天下來，周晴池減了兩斤，趙豫齊減了三斤。趙豫齊抱怨晚上吃得太素了，好似做和尚。不，還不如和尚，和尚的齋飯都比現(xiàn)在的飯菜油大。再說，吃幾個鴨脖啊，豬蹄能胖到哪里去？周晴池斬釘截鐵地說，誰吃誰是大笨豬！
趙桂蘭那邊呢，上次的第三只手事件，持續(xù)了好幾天，從周晴池，到康復師，再到病人家屬，每天都積極地幫趙桂蘭捋清她并沒有第三只手。為此，吳主任專門在會上討論了這件事。大家每天都要問趙桂蘭到底有幾只手。所有人都不厭其煩，苦口婆心解釋，勸說，最后結果是，趙桂蘭真的知道自己沒有第三只手了。因為當事人趙桂蘭嫌煩了，就索性把話直接挑明了，三只手是她瞎編出來逗周晴池的，她從頭到尾就很清楚自己沒有三只手。她就知道她那個二百五的缺心眼兒兒媳婦一定會像她內心所想象的那樣來“配合”她。對此，趙桂蘭振振有詞，這個女人想干啥，我趙桂蘭心里明鏡似的。我就是要戲弄她，戲弄所有的人，怎么樣，怎么樣，你們能把我怎么樣。你們還不是全都被我耍得團團轉。
現(xiàn)在，趙桂蘭在做她最愛的理療。，康復區(qū)的二區(qū)，也就是理療區(qū)。康復師們都知道趙桂蘭愛理療。
每次一來，她們就跟她打招呼，奶奶，理療是你的最愛?；蛘哒f，奶奶，做理療比做手法和踩車好吧。
趙桂蘭大多數(shù)時候會說上一句，那是當然。
趙桂蘭在形容一個東西特別好的時候，總會說，那是當然。
今天在理療區(qū)，躺在趙桂蘭旁邊的是陳老師。作為小學校長的陳老師還是有些清高的，陳老師是腦出血引發(fā)了偏癱。她的頭發(fā)還沒有長長。
她不喜歡趙桂蘭。
但周晴池并不知道為什么，好像她對趙桂蘭就是沒有來由的不喜歡。陳老師看起來喜歡跟年輕人說話，比如，她挺喜歡這些朝氣蓬勃的康復師，她也挺喜歡周晴池，周晴池可以跟她討論小說。那天，她拿著一本放大鏡看書，碰巧周晴池也看過那本書，于是跟她聊了半天里面的人物和故事，她覺得心情好極了。
趙桂蘭覺得無聊，想找人聊天，當然這個人不是周晴池。她看見周晴池就一肚子火，她想跟病友隨便瞎聊聊，于是轉臉對陳老師說，喂，你好。
陳老師一聽是趙桂蘭的聲音，沒作聲。
趙桂蘭又說，哎，你好！你怎么不說話？
陳老師還是不做聲，趙桂蘭把音量放大了一倍，說，你這人，我跟你說話，你怎么不理？
陳老師終于忍不住，扭過頭，看著趙桂蘭，說，我不想跟你說話，你沒看出來么。
趙桂蘭聞言也不說話了，就睜著圓圓的眼睛一直盯著陳老師看。
陳老師被看得直發(fā)毛，連忙氣呼呼地跟身邊的丈夫宋老師告狀，她盯著我看。你快看，她一直盯著我看。宋老師笑笑，對陳老師說，那你把頭扭過去，我們不看她好不好，她不好看。陳老師倔強地回答她的丈夫，我不扭，我不扭，干嗎要我扭，我偏不扭！你讓她把頭扭過去。
面對陳老師一串堅定的連珠炮，周晴池把眼睛從手機上移開，對趙桂蘭說，媽，你把頭扭過來吧。
趙桂蘭也扔出一串連珠炮，我也不扭，她不扭，為什么要我扭，她比我多一個鼻子還是多一只眼睛。她又不是馬王爺，有好幾只眼。如果她有好幾只眼，我就扭。
陳老師一聽更來氣了，呼吸都開始急促起來。
周晴池突然覺得，如果兩個人腦梗的位置的是大腦右半球，那么是語言受了影響，就會跟倪宗芬似的整天不愛說話，要人求著說話，那肯定吵不起來，那時候，雙方家屬沒準兒還巴不得兩個人能吵一架呢。
宋老師見狀，沒有辦法，只得跟趙桂蘭商量，要不你別看她？她不好看，臉上也沒有花。
趙桂蘭說，不看她我看什么，你說說看，你要我看什么，看你啊，你又不好看。
宋老師苦笑著搖頭，說，要不，看你兒媳婦吧？
趙桂蘭哼了一聲，說，看她，你這是要我老命哦。
宋老師想了想，連忙伸出食指，像跳霹靂舞似的指指天花板，對趙桂蘭說，要不，你往上看？看天花板？天花板好看。
中午11點十分，理療區(qū)的病人和家屬，開始起身收拾了，穿衣服的穿衣服，疊蓋毯的疊蓋毯。趙桂蘭也做完了中藥理療和中頻，康復師來給趙桂蘭拆理療的貼片。
護工早提前走了去給趙桂蘭熱飯，其他人也陸陸續(xù)續(xù)去熱飯或者拿飯。其實，每天周晴池一來，護工過一會兒就回病房，有時候給趙桂蘭洗洗衣服，晾衣服，但是一般情況下，趙桂蘭的衣服都是周晴池拿回家洗的。因此，護工有時候出去不是洗衣服，而是偷偷懶。這是康復師的主管護士告訴她的。那天，護士叫了周晴池到門口角落里，悄悄問周晴池，趙桂蘭的護工是家里親戚親戚還是請的護工。周晴池說，是請的護工。
護士說，下午你走得早，到了做理療的時候，她人就不見了，問她去哪里，說是洗衣服，熱飯?？墒歉緵]到熱飯的時間。她也不在病房里，不知道去哪了。
周晴池估摸她去天臺或者哪里坐著偷偷懶。算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沒有十全十美的，偷懶，人之常情，差不多就行啦。她感謝了護士。她真是發(fā)自內心的，有這樣好的醫(yī)護人員，她不在醫(yī)院也放心。
周晴池一個人給她穿衣服，穿鞋子，把她扶上輪椅。趙桂蘭面無表情，周晴池指揮她伸手，坐起，坐直……
這時候，躺在趙桂蘭旁邊的陳老師突然大哭起來。兩個康復師聽聞陳老師大哭趕緊過來安慰陳老師，一個說，陳老師，你怎么了。
陳老師說了一句什么，跟哭聲夾雜在一起，聽不清楚。另一個說，陳老師，你等一會兒，我們叫你老公來啊。她們兩個環(huán)視了理療廳一圈兒，也沒有看到陳老師老公宋老師的影子。
于是康復師問周晴池有沒有看到宋老師。
周晴池說，剛剛還在這里跟陳老師說話呢，說買的什么藥，還拿給陳老師看的，怎么一轉眼不見了?？祻蛶熣f，是呀，剛才我記得他也在這呢。周晴池說，估計是去熱飯了吧？這樣吧，我推我婆婆回病房，如果我看到了宋老師，就讓他立刻過來。
周晴池推著趙桂蘭回病房吃飯，走到護士站旁邊的微波爐那的時候，她看見了有五個人在排隊熱飯，沒有他們的護工，看來護工已經熱好了飯回到病房準備趙桂蘭的午飯和藥了。
她回想著今天早晨她給趙桂蘭做的肉丸蘿卜湯，米飯，青菜豆腐，應該都挺對趙桂蘭的胃口。
她在三三兩兩的人群中看到了宋老師。他直直地坐在微波爐旁邊的椅子上，眼睛茫然地盯著墻壁的某一處。周晴池停下腳步，對宋老師說，宋老師，陳老師哭了，大概是找不到您了，哭得很厲害呢。您快去看看吧。
讓周晴池驚訝的是，宋老師聽了之后，本來正襟危坐的他卻突然猝不及防地癱在椅子上，兩只胳膊向椅子兩側扔過去，頭重重地垂下來，仿佛那椅子是電椅，有只無形的手按了開關，使他突然遭了電擊似的。
周晴池完全沒有預料到是這樣的場面，她以為宋老師會像彈簧一樣起身奔向陳老師那里呢。她又覺得旁邊好幾雙眼睛盯著她，因此她頗有些尷尬，訕訕的，趕緊推著趙桂蘭走了。
回到病房，周晴池和護工把趙桂蘭弄上床，然后支起床上的桌板，服侍趙桂蘭吃飯。倪宗芬已經吃完了，躺在床上不言不語。倪宗芬的老公老伴兒正在吃飯。周晴池一向最后出去吃，她去拎了拎暖水瓶，發(fā)現(xiàn)倪宗芬和趙桂蘭的暖水瓶都沒有水了，于是，她拿起兩只暖水瓶，去開水間打水。她和倪宗芬的老伴兒，都是看誰的水壺空了，就一起打回來。
走到開水罐前面，她把暖水瓶放好，拔了塞子，擰開水龍頭，看著熱氣騰騰的開水活力無限地往暖水瓶里奔。
熱水罐的不銹鋼水管又開始痙攣了，扭動著，原來她覺得水管像一條狂舞的蛇，而此時，她覺得這水管像剛才在椅子上做了一系列動作然后癱倒的宋老師。
如果不是親眼看見，她壓根不會想到一直悉心照顧陳老師的宋老師竟然會有這么大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