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周晴池一到康復區,幾個康復師紛紛表揚趙桂蘭最近表現不錯,鍛煉比以前認真多了。恢復走路指日可待。趙桂蘭聽了,說,那是當然。馬上三天走路,五天就跑起來。不信你們就看看瞧。
大家都鼓勵著她,一定能走,健步如飛。
周晴池跟護工看著趙桂蘭做完了鍛煉,又轉向踩車。康復師小秦過來,和周晴池一起把趙桂蘭扶上車,然后按下開關,趙桂蘭開始踩車。
今天的天氣不好,早晨周晴池來的時候頗費了一番周折。公交車比往常難等,路上又堵車。同病房的家屬還很驚奇這種天氣周晴池居然還跑來送飯,說,偶爾一頓買點吃也不要緊呀,外面什么都有,而且,看天氣預報,明天的天氣比這個還壞呢!
趙桂蘭聽了,對周晴池說,明天不要送飯來了,我不愛吃你做的飯。周晴池覺得有點尷尬,說,那也不行啊,你送飯你吃什么?趙桂蘭說,打電話給我叫外賣,我中午吃餛飩,晚上吃餃子。總之,我明天不想吃你做的飯。又不好吃。
周晴池氣壞了,心想,我辛辛苦苦送飯,也不要感謝,也不能這么當眾說我呀。
正好到了要去接趙豆豆的時間了,周晴池說,你想吃啥,我做點你想吃的。趙桂蘭說,總之,不是你燒的,我都想吃。
周晴池臉色不好看了,說,行行行,明天給你點外賣。
旁邊的人見狀,插嘴說,這個老太太,好話偏偏要惡說。然后又對周晴池說,你婆婆這是舍不得你風里來雨里去的,才說要吃外賣。
哎,真是。周晴池這才恍然大悟。趙桂蘭閉著眼睛踩著康復車,有點使不上勁了,車子開始進入自動帶轉模式。
她聽見病人家屬這樣說,平靜地辯駁,我才不是呢,我可不這樣想,我就想吃餛飩店的餛飩。
周晴池看見儀表數值,說,快蹬!趙桂蘭連忙又蹬了幾下。
周晴池覺得,趙桂蘭很多事情都壞在嘴上。趙豫齊也說他媽因為這張嘴,惡語傷人恨不休,吃了多少苦都白吃了。
比如,趙豆豆出生沒多久,趙桂蘭給周晴池做的排骨湯,偏偏要說一句,你得多喝點,多喝點奶水就足,奶水足我孫子才能吃飽,我就是給我孫子做的。道理雖然是這個道理,可周晴池那時候年輕,聽了心里就不高興,這要不是為了孫子,還不給我吃哩。周晴池想自己也夠小心眼。
要是趙桂蘭說,來,喝點湯,有營養,把身體養好,周晴池肯定眉開眼笑。周晴池曾經也想跟趙桂蘭親密一些,她張開雙臂飛過去,想跟趙桂蘭來個擁抱,趙桂蘭總是,去,去去去,去,別搞這套,我們倆少啰嗦。當時周晴池真是氣得不行。可是仔細想想,周晴池發燒了,頂著烈日騎著電動車給周晴池買藥的,是趙桂蘭;在外面看見一件周晴池喜歡的落葉色的針織衫,給她買回來的,也是趙桂蘭。周晴池跟趙豫齊結婚后,掏錢幫周晴池買保險的,還是趙桂蘭呀。
和趙桂蘭互相恨之入骨的她的弟媳婦臨終的日子,都是趙桂蘭去照顧的,就是這樣,還被她弟媳婦罵老趙家沒有一個好東西。趙桂蘭說,你女兒也姓趙。她弟媳婦當時癌癥擴散,打算用偏方做最后的嘗試,趙桂蘭去家附近的水溝附近打著電筒找癩蛤蟆,費老大力氣捉了若干只,被草叢里的蚊子叮了一身的大包。第二天,她又頂著酷熱,騎著電動車去送癩蛤蟆。剛走到半路,弟媳婦又電話來說不要了。趙桂蘭只得又把癩蛤蟆帶回來,重新放入草叢。
趙桂蘭啊,這輩子因為這張嘴吃了多少苦。
不過,現在宋老師再問趙桂蘭你兒媳婦怎么樣的時候,趙桂蘭那天沉默了一會,居然點點頭,說了一句,好!
趙桂蘭繼續蹬康復車,周晴池覺得她的腿比以前有力量多了。問了康復師,康復師也是這樣覺得。今天抬腿練習,她也比往常做得好。
周晴池電話響了,是吳楠打來的,吳楠和她老公聽說趙桂蘭最近鍛煉得不錯,說要找個地方請周晴池和趙豫齊慶祝一下,他們聽說有個酒吧不錯。
周晴池一聽酒吧,立刻一個激靈。連忙回絕了。
她頓時想起十幾年前在酒吧的痛苦經歷。
那是她第一次去酒吧,也是最后一次。
那還是十幾年前,她剛結婚的時候,趙豫齊的朋友夫婦,約他們去酒吧。趙豫齊最怕出去,但最終沒有推掉,還是帶著周晴池去了。
周晴池一向不會打扮,從小就土掉渣,梳兩條麻花辮子就秒變村頭地里拔草的翠花。她穿著一件肉粉色上衣,白色長褲,越發顯得腿粗腿短,拎了一只外面帶罩紗,看起來很廉價的包。
朋友夫婦已經在酒吧門口等待他們了。寒暄了幾句,周晴池就跟著他們鉆進酒吧。幾個人點了一只果盤,300塊錢,著實嚇了周晴池一跳。2003年,她剛畢業不久,在學校食堂一個月伙食費只有200塊錢。服務員問他們喝什么,周晴池完全不知道,趙豫齊很了解這一點,幫周晴池點了和他一樣的飲料。周晴池喝了一口,味道怪怪的,不酸不甜的。
酒吧里人不少,滿座。朋友很開心地告訴他們,這家很火,表演很有特色。周晴池有些局促不安,她從沒有來過酒吧。很快,光線暗下來了,若干盞制造效果的燈開起來了。舞臺頓時很明顯地處在了突出位置,而顧客坐的地方則黑洞洞的。
這讓周晴池倒有了不少安全感。置身于不完全的黑暗之中,她會感覺不那么緊張。周晴池覺得自己最奇怪的一點就是,全系英語短劇大賽主持,全校講課大賽,面對著那么多同學老師,她是一點不怯場的。可是,一旦到了不熟悉的某種場合,她就緊張不安。
主持人開始說話了,簡單的開場白過后,第一個節目開始了。一個梳著兩個羊角辮子的女孩穿著紅花上衣上了臺,她上身很胖,兩條腿倒是瘦得很,操著很濃的外省口音,朋友說,這都是外來表演的,很會造氣氛。為了跟臺下客人拉近距離,她說了好幾個南京話里的臟話。她的口音跟南京話一結合,話一出口,底下的觀眾就哈哈大笑起來。
周晴池一臉懵。她想,幸好不是自己的家鄉人,不然,真尷尬。趙豫齊也沒有解釋,朋友看著周晴池沒啥反應,解釋說,你剛來不久,這句話呢,是南京話的形容詞。若干年后,周晴池看到互聯網上南京人自己調侃說南京是一座“依壁雕鑿”的城市的時候,聯想起那次在酒吧聽到的,簡直要笑抽。
接下來的鋼管舞節目,讓周晴池感到十分辣眼睛。她的座位非常好,離表演的女孩很近。兩個很漂亮的女孩,穿著黑色類蕾絲內衣褲,飛上鋼管,開始了她們的舞蹈。兩個人并不是全神貫注地跳,她們很輕車熟路,可以一邊跳,一邊還聊上幾句。
周晴池看著裸露的她們,于是便將頭埋低,將手撐開,扶在她飽滿的額頭上。她雖然已婚,可還是不好意思看這個。那一瞬間她想了很多,兩個女孩跟她差不多大,可是生活是多么不同。
趙豫齊看見她埋著頭,臉上不動聲色,但黑暗里連忙用手指戳了戳周晴池,下巴對著鋼管舞女孩的方向微微揚了兩下,意思讓周晴池趕緊看,朋友請的啊,埋著頭不看,人家會不好意思的,覺得沒有招待好周晴池,再不愿意看,也得裝著看幾眼。
周晴池只好又把眼睛瞟過去,兩個女孩在鋼管上上下翻飛。周晴池看著她們那好看的骨骼,不由得想起自己粗壯的大腿,估計上去兩腳就能把鋼管踹彎。
接下來又是人蛇狂舞,一個姑娘帶著許多只仿真的大蟒蛇,在舞臺上跟蛇一通狂扭,翻滾,做出挑逗性的動作。結束時,她很老練地拖著群蛇下臺了。周晴池開始以為那大蟒蛇是真的,嚇了一跳,她想問趙豫齊,可是沒好意思,音樂又吵,震耳欲聾。她后來猜想,應該是假的,估計有什么開關,打開就跟著人一起扭。
唉,唉,這看的都是什么。周晴池連忙吃了幾塊哈密瓜壓壓驚。接下來,更讓她尷尬的名場面來了。幾位個子高挑,面孔很明顯帶著異域風情的姑娘,穿著暴露的晚裝款款走上舞臺。跟她們一起出現的,還有主持人。主持人說,這是幾位從泰國來的美女。
朋友跟趙豫齊討論起來,他說,看她們的手比較粗大,可能是人妖。趙豫齊點點頭表示同意。周晴池來了勁,她抻著脖子仔細看了看,骨頭是不小,但好像也沒比自己的大多少。三個姑娘臉上的妝很濃很濃,口紅都是極為艷麗的顏色。接著,主持人一連壞笑,說,我們來個介紹,跟觀眾熟悉一下。主持人開始問,你叫什么。并把話筒遞了過去。第一個美女標志性地笑著,回答說,波波。臺下笑聲一片。主持人又問第二個,第二個回答,咪咪。臺下的笑聲更大了。輪到第三個,她說她叫叉叉棍。她剛說完,全場沸騰起來了,有幾個人笑得聲音又大又響亮,已經超出了平均笑聲。就像一萬響的大地紅鞭炮噼里啪啦的,中間還摻著幾個二踢腳。周晴池臉上火燒似的,這個她聽得懂,可是,一旦聽懂了,她覺得低俗,惡俗無比。
又不知道幾個類似的節目過去,周晴池看看手機,已經過了十二點。主持人又上臺了,看來要致結束語了。他聲音還算好聽,他舉著麥克風說,親愛的觀眾們,我們的狂歡就要接近尾聲了。周晴池聽了,仿佛是罪犯拿到了特赦令。接著,男主持人又說,大家先消費,后銷魂,然后消毒,最后消失,一定要及時行樂哎!
天哪!終于結束了,周晴池和趙豫齊終于逃離了這個地方。跟朋友告別之后,周晴池長吐一口氣說,哎呀媽呀!太可怕了!以后,堅決不要來這種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