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桂蘭隔壁床的倪宗芬，是沒有在醫院訂早飯的。每天，送餐員推著餐車來的時候，倪宗芬的老伴吳師傅早早就從家里帶來自己做的早飯。

平時，吳師傅照顧完倪宗芬吃早飯，都是自己去洗碗，打水，讓他們家的護工給倪宗芬穿衣，為去穿衣服。而今天，吳師傅讓護工去洗碗，他留下來陪倪宗芬一會。她并不給倪宗芬穿衣服，他對她神秘地笑了笑，說，老太婆，我給你變個魔術。你猜我手里的是什么？倪宗芬笑笑，眨眨眼睛，搖搖頭，依舊不說話。

吳師傅把自己的手在空中搖一搖，又伸到背后擺一擺，做了幾個好玩的手勢，然后他把手在倪宗芬眼前攤開，他的掌心里赫然躺著一支香煙。他低聲問倪宗芬，有點興奮，說，這是什么。倪宗芬立刻又笑了，說，煙，煙。吐字并不清晰，但她開口說話了，吳師傅高興地把煙放在倪宗芬鼻子前面，說，聞聞，香不香！

倪宗芬原來有抽煙的習慣，自從她中風之后，就再也沒有抽過煙。她一看到香煙，高興得如遇舊時友。她趕忙伸出那只健康的手，把煙拿過來，放在鼻子底下又聞了聞，然后張開嘴，銜住煙，嘴唇動了幾下，沒有點火的香煙干巴巴的，倪宗芬就那么吧嗒吧嗒兩下。吳師傅看著倪宗芬陶醉的樣子開心極了，倪宗芬發現煙沒有點火，就啊啊嗚嗚地比劃。吳師傅低下頭說，老太婆啊，醫院不讓抽煙，你就聞聞，聞聞也香啊，假模假式吸幾下過過癮，比聞不著強。聽話，等你好了，咱們回家抽個夠。倪宗芬像個白胖胖的娃娃點點頭。

他們的女婿女兒曾經跟周晴池說過，倪宗芬和吳師傅兩個人結婚馬上就五十年了，依舊恩愛，真正的少年夫妻老來伴。前一陣，周晴池在銀行午休后，回病房打算跟護工送趙桂蘭去康復區，發現病房里兩個護士來了，在那里指導吳師傅給倪宗芬插導尿管。吳師傅臉上掛著不好意思的笑容，滿頭大汗。護士認真滴說，吳師傅，倪奶奶可能以后臥床在家，你必須學會這個才行。不要著急，我們每天都來教你，直到你成功為止。吳師傅從滿頭大汗，不知所措，到最后終于成功了！護士們伸出大拇指為吳師傅點贊。

趙豫齊跟往常一樣趙豆豆去上學，周晴池趕往醫院，到了醫院，在康復區，她看到趙桂蘭的確在認真鍛煉。

護工對周晴池沖著趙桂蘭努努嘴，說，最近鍛煉都不錯，得到表揚了，說她的抬腿，站立練習得都好。還有，康復科搞了一個活動，周六下午，全康復區的病員，家屬和醫護人員自愿參與。

周晴池說，是什么活動。

護工說，家屬用輪椅推著病人到聚寶山公園，那里空氣好，地方寬敞，大家一起做做游戲，是丁主任組織，所有康復師策劃的。

周晴池問趙桂蘭想不想去，趙桂蘭說一點都不想去。

周晴池說，去外面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吧，總在醫院待著也悶。

趙桂蘭聽了，又說那就去吧。

周晴池心想，這在以前，趙桂蘭說不去，一定就不會去的。

下午，到了預定的時間，吳主任把各方人員都組織齊了。大家都熱情洋溢。今天，周晴池發現了不一樣的醫護人員。

他們平時都穿白大褂，今天換了便裝，格外青春，活潑。護工和家屬各自推著自家的病人，一路上浩浩蕩蕩向公園走去。

秋天是相當美的，一路上，都是高大的梧桐樹，他們的葉子正好看，黃色，棕色，棕紅色混合在一塊，每一片葉子的顏色都是秋風用盡了力氣飽蘸了筆墨涂就的。輪椅大軍浩浩蕩蕩地出發了。趙桂蘭戴著紫灰色的帽子，穿著大紅色的中式棉襖，顯得很有精氣神兒。

每個病人身邊，都跟著一個康復師。吳主任是很細心的，她指導家屬和護工們怎樣推輪椅，走什么樣的路，能把震蕩減到最輕，那樣的話，坐在輪椅上的病人會相對舒服一些。

吳主任的個子不高，說話聲音溫柔得要命，周晴池覺得她像一朵玫瑰，并不是說她有刺，而是她有溫柔的一面，又有強勁的一面。她對待病患，耐心體貼，可同時，她的專業能力又非常好，她帶著手下的康復師參加全國的醫學康復大賽，拔得頭籌。周晴池換過護工推著趙桂蘭，跟吳主任走走聊聊，隨便聊聊運動啊，運動對人體的影響。

到了聚寶山公園那片草地，大家站好，活動就開始了。第一個項目，是聽描述，猜詞語。第一個上陣的是康復師，她站在那，說，這個詞是三個字，有一個活動，四個人圍桌子旁邊。她用手做了洗牌的姿勢。

趙桂蘭眼疾手快，立刻說，打麻將！對了對了。猜對有獎，趙桂蘭得到了一個獎品，一條火紅的毛巾，摸起來很柔軟，就像天上的陽光。

她拿到手，沒什么表情，不悲不喜，可其他的家屬都紛紛稱贊她腦子靈活。并不是趙桂蘭不高興，而是，她的面部表情從中風之后就變得如此。她內心里還是很開心的。

接著，其他的康復師來描述，不斷有人搶答，有人得了獎品，除了毛巾，還有護手霜，潤唇膏，洗發水，都是很實用的東西。

病人們得了獎品，臉上都笑開了花。對他們來說，獎品是次要的，他們覺得這樣熱熱鬧鬧在一起，開動腦筋，那一刻，好像回到了正常的生活。

吳主任臨時又安排了一個賽跑的活動。所有患者一字排開，成兩個縱隊，每人之間都有一定的距離。

康復師們要進行圍繞患者跑步的接力賽。兩方參賽隊，分為紅藍兩隊，吳主任發號施令，開始！兩方跑得十分激烈。病人們見了，忍不住喊著，加油！加油！

紅隊以壓倒性的優勢奪得比賽勝利。吳主任考慮到病人的身體狀況，打算結束活動，集體照一張照片，就回去。

弧形廣場上正好有一處臺階，于是，家屬，病人和醫護人員都站在一塊了，周晴池最害怕照相。她不上相，從小的照片就沒有好看的。她經常說，怎么拍出來的照片這么難看。趙豫齊通常都揶揄她說你就長這樣啊。

周晴池就站在人群以外，輔助康復師，幫大家調整姿勢，偏偏其他的家屬把她推進去，說，我來調整，你快去站好等拍照。

周晴池只好站進人群里，和護工站在趙桂蘭的旁邊，其余的人都站好了，最前排的人拉著紅色條幅，是此次活動的名稱。

康復師看差不多了，就大聲說，一會兒，我來數1，2，3，你們就一起喊茄子！

眾人紛紛說，好。

康復師大喊，1，2，3！于是，所有的眾人都一齊喊了茄子，聲音很響亮，除了周晴池身邊的護工。

就在眾人喊茄子的時候，她發出了一聲莫名的冷笑，接著，她嘟囔了一句話。她的嘟囔聲里充滿了疑惑，仿佛一起笑著喊茄子的眾人全都是精神有嚴重問題的。

她嘟囔的那句話是：這都一堆瘸子了，還讓喊瘸子。

在護工的家鄉話里，茄子和瘸子，或者說瘸子跟茄子，是同一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