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無月，墨染蒼穹，只見一片細舟懸垂瑩燈，黑檀木槳搖曳清波，搖搖而向湖心之洲，船行無人語。當惹雍措湖寧水靜，環山夜寂。
已至，船上一人身著藕荷蜀錦裳，披著格桑花樣刻絲鶴氅，手提一盞天青祥云綾胡木嵌琉璃燈，葳蕤燈焰映進一雙霧藍色深眸，烏睫低垂。
“真護，靈樁到了。”黑衣隨從說著奉上瑪瑙鏤雕楠木盒，里面放著一支長聿。
屯彌曲措接過木盒，站立起身提燈下了船。
“大人勞累，屬下卯時再前來。”
“祭祀長明雪燈之事你再去核驗一二，莫出疏漏。”
“是。”
邡策撐舟離去，湖托孤洲，四下又只余曲措一人。
遠處雪山的穹窿石殿敲了三聲銅鐘，鐘聲漫過湖邊高閣透過藻荇。
亥時已到。
將提燈放于身前一側，挽起廣袖，玉筆在湖面蕩出波痕，隨著筆尖微細挲摩，靈樁顯出清秀雋麗字跡。
洲上長年匍匐青淺草，西北處潤土屹立著半截老木命曰“靈樁”，約莫高九尺，粗壯三人堪堪可圍抱。樹似是遭雷電撅折，斷口處焦黑碳灼。傳聞這是七百年前便生長于此的神樹，風雨之神當年拯救大旱便是下凡于此洲壤，他回蓬萊仙島后，從不生高木的湖心洲長出了這神樹，枝柖橫杈，無木葉卻有奇香。
三百年前項讻對陣顧斑部落，開國之役戰火熊熊又遭雷雨颶風，戰事混亂久浩。待項讻奪下勝仗定都穹隆，才發覺這洲心神樹不知何時竟被毀及此貌。樹死而根系不朽幽香不減，國主屯彌雄大喜言之“此乃神明助我項讻”。
原先項讻部落與顧羌一般無二，皆只是于月圓夜命大祭司設神壇念經文，經此一役，項讻設立“云旦真護”一職，專奉祭祀風雨神之事，更是興揚普隼國教，尋常百姓也戶戶侍奉遵仰。
云旦真護除每年冰封時日以外，其余夜夜需泛舟赴這不過十余畝大小的湖心洲，持沁染過鷹血的和田玉所制筆管的長聿，以當惹雍措湖水為墨，臨寫《木揚》《水桑》千字經文于靈樁之上，亥時啟，卯時止，其間水漬無論干潤不得停筆。平日于雪山穹窟石殿上安室中念誦二部經文，以此祈求風雨神庇佑國泰民安。
屯彌曲措自十五歲冊封云旦真護便搬離皇宮，順循歷任傳統修居于湖畔云風閣。
湖底泥腥味忽然彌漫，水汽升騰隱約帶著股無來由的悶熱。屯彌曲措將大氅脫下，依舊蘸著當惹雍措湖水書經。
果然長山上空一亮，大半湖面被紫色雷光籠罩，倏爾驚地雷動似劈裂蒼穹的惡鬼嚎吼，白雨連珠傾盆而至，閃電忽明間如一管管箭矢刺下，那盞琉璃提燈的湖面倒影碎成星星點點，寒風脫困野獸一般迫不及待山谷鉆爬掙出，半炷香前還燥熱的周遭頃刻易以冷凜。雷鳴難休，雨線砸得燈盞叮噠作響，湖水已然上漲了些，洲上塵泥濺起高揚染臟藕色長杉與草甸上隨意擺放的那件氅衣。
無根之水沿長睫滑墜引得眼尾輕顫，而屯彌曲措神情自若不見波瀾，握筆之手平起穩行，靈樁已遭這大雨浸淋濕透再看不出絲毫字跡，可落筆之人仍默念經文，一筆一畫毫無懈怠。
荊策登上云水閣最高層眺望湖心，可惜雨急勢猛，當惹雍措不復靜謐，湖天早已被雨霧織出的道道白線纏絞一體，看不真切。
憑欄處風斜吹雨，荊策左手蝶紋銀戒沾上水珠。銀戒是十年前屯彌曲措母妃鄔煦所賜。
那年他十四歲，在圍獵場僅用一把石磨鈍刀擊殺數只黑棕鬣狗，救下了誤闖密林的屯彌曲措，鄔煦贊賞邡策少年英勇又有救子之功，向屯彌雄要來了這個滿身傷疤的下奴，提作曲措貼身黑衣侍衛，六歲的曲措身邊自此伴有荊策身影。正式為曲措王子效命那日起便從未取下銀戒，荊策細細撫拭，轉動戒環才發現因常年佩戴，中指已壓出一圈紅棕淺痕。
想來鄔煦大妃死時也是這樣驟然變天的雨夜。
未到卯時舟不可擅行。荊策去庫房將干姜與防風稱了斤兩，送去浣沐堂命人預備藥草浴湯。又折返回寢殿，在熏鼎中燃起靈芝香膏，東窗書案上擺著今早新摘的格桑花。
天際將明未明，荊策撐一把絲帛鴉羽八角傘長身獨立于泊舟一側。
穹窿石殿終于扣出四下銅鐘聲，宏厚莊肅，闖破雨幕回蕩繞梁。
已是卯時。
浣沐堂藥香冉冉，沐浴的汋濯水聲隔著一道九疊綢繡雪霞屏風傳入邡策耳中，其間夾雜隱忍的咳嗽。今年深秋雨停停下下，連著半月都是不晴，只是今夜雨下得格外猛烈。
“可是方才淋雨惹得身子不適？”荊策拿起一旁梨木矮架上的草藥皿，繞過屏風，往浴桶中加入了五錢白蓮，正準備轉身退回原位，不防得被一只濕漉漉的手輕勾住衣角。
“哥哥，就在這兒陪我說說話...”屯彌曲措說著又忍不住咳了起來，披散長發在水中漾起圈圈漣漪，
“不用總稱呼我為真護，還是叫曲措親切。”
“那怎么行，大人身為云旦真護，與風雨神相通相理，多少次今夜這樣的暴雨亦不擾祈神之心。屬下只是一介侍衛，怎敢逾矩。”
“你總是這般刻意生分。”
“……”
荊策低著頭不說話，眼前又重現方才登上回行舟途的屯彌曲措，哪怕舟中燃了一盆星紅炭火，手指僵冷不可屈伸的少年依舊縮在油布船角瑟瑟作顫。像在狂風暴雨里來不及避躲的飛鳥，在林中猝不及防摔得一身污穢，連圣潔白羽也被臟泥敗草玷污。
飛鳥只是迷失方向暫不能回巢，而屯彌曲措明明貴為王子，母親又是志國送來和親的公主，本是金貴之軀，卻在世人都早已枕夢高眠的雨夜苦書整晚。
“‘不擾祈神之心’？策哥哥，阿措早已厭倦了。”
屯彌曲措漫不經心抬眼看向軒窗外的雪山，日照峰頂，入目金黃璀璨熠熠生輝。
“真護怎能說出如此...”
“如此什么？”
“如此...”
“如此大逆不道的話？”
曲措作勢要從浴湯中站起，水聲未響荊策已飛快轉過身子不看他，
“不用擔心隔墻有耳，我已將眾仆遣去歇息了。”
屯彌曲措穿好衣裳，披了件狐絨錦衾出了浣沐堂，說著往云水閣頂層茶室踱步。
“大人不回寢殿嗎？”
荊策跟著上了閣樓，路過朝眠殿見曲措還在沿側邊扶梯而上，
“屬下已點了安神助眠的爐萃，真護何不早些歇下？”
屯彌曲措并不答話，只是一味往最高層的瞻雪間走。荊策后一步到，只見曲措已盤腿坐在靠南窗的楠木矮床一側，在擺放于矮床正中的酒幾上燙起溫酒。
“策哥哥，坐。這壇綁了金絲的是天雀鯢血酒嗎？”
“嗯。”
“雖說久不沾葷食，但父皇送來的酒倒從來腥血氣沖。”
“屬下來燙酒吧，炭火易濺。話說真護方才所言...”
“你是說酒？我不在意喝什么酒。”
“秋深冬近，想來中原志國的晚桂浮山也釀好了，屬下這兩日派人去買多些回來。大人向來更喜歡花果酒，西窗下那壇紅泥封口的是烏梅清瓊...不如我重新舀...”
曲措輕笑，扶額搖頭示意荊策斟酒。烈酒入喉卻柔滑醇厚，燒紅木炭在酒斝上映出紅光。
“知道你問的不是這個，你是指我在浣沐堂所說。”
“是屬下失言，不該多加追問。”
荊策灌了一口酒，埋頭看著握酒杯的左手。
“春蝶穿竹銀戒。”
“大人還記得。”
“哥哥，我聽母妃說你是十一年前諸國混戰的橫斷之役時，從南嶺小國逃亡于此才被巡兵抓住充奴的？”
“是。我本是微不足道的將死喪家之犬，若不是鄔煦大妃，怕是早已在圍獵中火箭穿心。”
“在你的故國也信奉風雨神嗎？”
“只是有所耳聞，并未信奉。”
“七年了，從十五歲當任云旦真護，算來不過是當惹雍措冰封又消融了七個年頭。你說我與風雨之神相通相理，我不過是肉體凡胎，也從不沉溺鬼神之說，若是在枯木樁上書寫經文便能得神偏愛，那神明的庇佑也來得太輕而易舉了些。”
“大人不信風雨之神的存在？”
“世代傳說中的風隼？信則何如，不信又何如。若是風隼疼惜黎民，同樣信奉他的顧斑怎會慘遭我項讻滅族，千百年來的戰火又怎會難以熄停。
古籍所書‘救三千里大旱’就算不是說書人南柯一夢，那也只能說風隼無心之舉，并非心系蒼生所為。”
“那為何真護對祈神之事細微謹致。”
“父王說母妃護國而死，當真護也算完成母妃護國心愿。再者，戰事休瞬又起，馬革裹尸大漠烽煙，能否等到神降當真如此重要嗎，百姓如螻蟻依附王朝，朝夕無奈于危難，我這真護與神仙一樣，不過為的是蕓蕓眾生的內心慰藉罷了。”
自顧自說完，玉斗中的酒滿了又空，屯彌曲措臉頰粉暈擴散到鼻梁，眼神也迷離不定。
“快了，真護受選于十五歲孩童，在任九年后便要以水爻之葬獻祭給風雨神。還有兩年這些是是非非就與我無關了...想來母妃到底是中原人，陪嫁籍冊中有云‘葉落歸根’‘喪留全尸’，而母妃逝后竟以鳥葬歸置于扎乞格拉山巒之巔...
峰頂嚴寒無比，母妃明明最怕冷了，她總和我說起她年少時在江南水鄉的日子，‘花影吹笙，滿地淡黃月。好風碎竹聲如雪’。我聽采冰山雪蓮的農侍提及...扎乞格拉峰巔有遷徙途經的飛鳥群，數眾且兇猛，如是人有魂靈...母妃所受禽鳥撕啄，日夜難捱，不知有多疼...”
凝噎止語，嘴角被咬破滲出血珠，吞入溫酒碰到傷口，曲措唇邊一股刺痛，泛紅的眼眶蓄滿遲遲不流出的淚。
“阿絳。”
風里傳來隱約的羌管奏樂曲調，不知是醉了還是一夜未眠太過勞累，曲措只覺得對飲之人的話語聽著像霧里探花般朦朧。
“是我失職未能護公主周全，我不會讓你喪命于此的。”
“你說什么？”曲措斜倚靠在窗閬的身子強撐著坐直，與一雙同樣哀傷的眼眸四目相對，
“荊策，我沒聽清，你再...”
話未說完，曲措伏案沉沉睡倒。
荊策從云水閣石階邁出時，侍女們正捧著襖裳發飾往屯彌曲措寢殿方向行來。
“離晚間去穹窟石殿誦經還早得很，姑姑，你們這是？”
“荊侍衛。”為首的正是遠在二十里外皇宮當差的楊姑姑，聞言招呼一行侍女停住，輕輕行禮回道，“今早主宮召見了位修仙使，說是東海蓬萊修行之人，云游路過項讻。國主暮時于月泉行宮設宴，傳喚真護同往，吩咐我們提早些前來給真護大人洗浴更衣。”
“真護方才剛睡下，不便叨擾。既是國主有命我自然也不為難各位，將東西放在寢殿外的玉璧齋便回宮復命吧，宴啟之前我會將大人護送到月泉行宮。”
“那倒也好，只要不誤了時辰就是。有勞荊侍衛。”
“且慢。楊姑姑可知那位修仙使姓名？”
“好像叫...白牧。”
馬車帷帛騁入日落余暉，輪側丹紅飛鈴被潤油沁沄。顛簸一路，昨夜過了新雨的土路半濕半干泥灰泛泛，所幸在夜宴之前趕到了行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