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府外從卯時便喧鬧起來。

府中后花園東南處有一高閣名為“萬卷藏書閣”，你的父親池游狀元出身，時任國子監祭酒，兼任太子太傅，求學時人人稱“書癡”，家中藏書眾多；母親上官芙霜為禮部尚書府千金，出生于書香世家，不喜脂粉羅裙，出嫁時帶了千冊藏書作為嫁妝，于是府里就有了這藏書閣。二人自幼相識，兩情相悅，和睦恩愛。

你作為家中獨女，自小學術方面喜各地山川、歷史、人物、民俗，對地理歷史書卷不得則求，求得即誦，誦之記之，過目不忘，山川城轄，自繪成冊。家中拘束少，十分支持倏兒的個人喜好，并不要求過分女工女德。母親常言：“各家閨閣窈窕，似春日花枝各異，并無標樣必求統一，詩德規教無須字字苛求，倏兒不逾矩則可”。

萬卷藏書閣最高層自你姓名“池訣倏”而來，命名為“倏爾”，整層設鎖，供訣倏專用，你從小的自繪圖記皆存放于倏爾。六歲那年你因立志成為常璩大人一般的存在，借衍生他的字“道將”的古句“道阻且長，行則將至”的后一句“行而不綴”，為自己取字“無綴”。

（常璩，字道將，東晉史學家，撰寫地方志的始祖，東晉人，曾任散騎常侍。著有《華陽國志》，這是一部專門記述古代中國西南地區地方歷史、地理、人物等的地方志著作）

平日于此研讀史冊及地理志，繪制各地山川河湖之地勢地形與城轄規劃圖稿。時常點燈熬油，父親見你學累了卻不愿折回寢院，只能伏案瞌睡，不日命人在此層造了間花墨室，置有一張紅木嵌螺鈿羅漢榻，被褥為一條寶相花式樣盤絳紋錦衾，花墨室的窄案上放著一尊綠釉蓮瓣紋狻猊出香裊煙冉冉，內燃熏香為茯神、遠志二味藥料所制，以供祛乏助眠。

昨夜繪制余杭山川圖稿到丑時，太疲乏便讓渡夏服侍著在花墨室和衣歇息下了。今早懶懶出了藏書閣起身回房洗漱，你的院子就在后花園東墻另側。小丫鬟們拿出妝匣里的胭脂，你輕擺手說不必。房中丫鬟們退出去，瑪瑙朱珠被紅線牽引著響了一陣后剛安靜下來。不一會兒又聽見有人撥開珠簾。

你轉頭一看，假裝嗔怪道：“渡夏，你一大早這是跑去哪兒了？”

“小姐小姐，外頭送聘禮的人都排到府外長街了。我去備茶路過回廊，聽管事嬤嬤說城中不少人都在稱頌丞相府出手就是不凡，贊揚小姐與魏公子郎才女貌是一份難得的好姻緣呢。”

說著從身后拿出一捧鮮摘下的三色堇，插到桌案陶瓶里，

“我看院子里的花倒是綻得愈發好了，便折了些來。”

渡夏打理著手中花束，頭也不抬繼續說道，

“魏公子是上完朝同老爺一并回府的，我一早就被安排去接待，這會子公子正和老爺夫人在正堂飲茶呢。不過應該未曾事先告知，我離開時聽到公子說‘原諒小婿莽撞’什么的。”

“父親怎么說？可有責怪？”

“哪有，咱們這位老爺平日是最重禮數的...”

渡夏頓了頓，朝你眨了下眼，

“當然啦，除了對小姐不拘泥于這些....不過今兒老爺夫人都面上滿掛喜色，想來對魏公子也與對小姐一般多有寵容之心吶~”

“嘁，父親自小便偏心于他”你嘟喃著。

珠簾又是一響，一雙盤著串玉珠的手捻著朵三色堇，來人衣袂飄飄，望中煙暖，眉間月冷，熏允茶木香氣的織金妝花氅衣施有銀絲皂色緣邊，手持一盞花梨木銀鏤提梁食盒。

正是大理寺卿周奎初之子，你閨中好友周禾的孿生弟弟，時任大理少卿、表字器之的周聚。

“老爺夫人喜愛也不怪。我們赴曠三年前，僅十七歲就中榜，可是大易最年少的狀元，所撰寫的《兼國冊》被列為科考必研察書目之一，成了多少學子的噩夢啊，還好我生得早，不然這大理少卿怕是也當不上嘍。又和咱們倏兒青梅竹馬。這般良婿，你要祭酒大人如何不青眼？”一抬手，渡夏笑著上前接過周聚手中食盒，放在案上。

要說魏予茨是人中龍鳳，實也不為過。其父魏昌衡為當朝丞相，與池游是少年時便結交甚好的摯友，母親河瑤是為圣上親姑姑，先皇阿姊，夫妻二人將全部關愛皆予赴曠一人。魏予茨也不辜負寵愛，三歲能做詩；十歲所寫針砭時事之三篇古體文，文風干練、辭藻犀利、一針見血，文篇傳遍朝廷廣受驚佩；十二歲時在皇帝壽宴上一賦動京城，也是在這場壽宴過后，池游與魏昌衡將倏茨二人婚約定下。家境之優渥，門第之顯赫，自身詩賦與政治才干之出類拔萃，放眼京城都是一騎絕塵，縱然行事手段略顯狠駭，不過也是恪盡職守，依舊受到諸多贊賞與追捧。年少高中，現任吏部尚書。

“我們幾個一處長大，同吃同玩，不都是青梅竹馬？諸多喜愛，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夫婿。平日斗嘴，今日怎么這般一頓夸，常言道‘吃人嘴軟’，難不成又收了他稀奇食膳？”

“還真有好吃的，不過只是讓我做個便宜差職，給池府大小姐送送罷了”周聚嘻嘻笑笑指了指食盒，“喏，茉莉茯苓糕。予茨親手所作，嘗嘗？”

你拿了一塊放進嘴里，茯苓糕細膩清甜，唇齒間漫開茉莉柔香。

“訣倏，昨日晚膳后我去魏府尋予茨，正好逢見他的隨行侍衛單濁在派人清點庫房早預備下的聘禮，我與他攀聊，他說那天予茨送完河將軍就匆匆趕去了極勿寺，從寺中出來便一直神色慍慍。倏兒，按這些年來你的習慣，辭軍當天應是會去極勿寺祈福的...是不是那日在寺中...”

你示意周聚不必再說，周聚嘆了口氣，留下一句“他在后花園芙蓉亭等你”便出了院子。

你走到面向花園一側的雕花漆金鏤窗，窗檐邊掛著的琉璃風鈴透出藍紫光暈，在秋日帶了些寒意的微風里晃晃的敲出清脆聲。昨夜細細下了場潤雨，園里花草灌木被淋出新色，所幸又得了今日明媚晨曦照撫，枝葉細細蒸騰起沄沄水霧。天兒還不算涼，只是動了點風。赴曠身形鳶肩，眉頭往下綴著淺淺朱砂痣，一顰一蹙，墨染星目微顧，膚色白皙襯得眼尾處那抹微紅更似山雪逢桃夭般不落俗塵。止如逢水春杉，行若臨風玉樹，豐神俊朗，貴氣翩翩。腰間墜一塊云錦繩所系山蘭映雪的玉玦。

花木煙霧，那人就立在翼然的芙蓉亭下，玉玦長穗不時被風擾動。

“予茨。”你到離芙蓉亭十步處停住。

“倏兒，前幾日失態是我的錯。”魏予茨快步向你跟前，臨近時拉住你手道，

“只是我見你屢屢對河帙如此...倏兒，你可有思慮過我會不悅？”

不悅？是怕你心儀之人另改為河帙，假若婚約變動，而不利他的謀劃嗎？

“你何錯之有？”你將手抽出，“素日聽聞魏尚書殺伐果斷、威嚴厲壓，想來我還是頭回見識。應是你在我面前多為謙和模樣，讓人誤會本真面目。不過這也稱不上有錯。畢竟，予茨公子鴻鶱鳳立，我不過也只能窺探山岳一木罷了。只是朝堂政事瞬息萬變，得勢失勢，門第貴賤，婚約立廢，皆隨之反覆，公子何必賭氣將聘禮急著送來。”

你后退半步，伏身折了朵白芍，

“至于我待旁人如何，大易一向未成婚前不以一紙婚書強縛男女，我之如何，尚且不應受你管制。”

“你所言我句句存惑，我何時對你虛與委蛇掩飾面目？你我婚約立廢又怎會因朝廷門第而變？”魏予茨皺眉牽住你的衣擺，你卻一言不發頷首擺弄白芍柔瓣，并不看他。

“可是還在生氣？我以為今日你會同我一般欣喜，不曾想竟這樣疏離冷落……倏兒，明日申時我在山雀月樓等你。”

魏予茨行至園籬畔又回首輕輕揚起左手道，

“半個時辰前池伯父已命人將聘禮抬至南廂房，并贈予我此枚青玉扳指。而今雖尚未成親，我已然是你定好的夫婿。你的事我不會擅自插手，但你的心，我有資格管。”

他笑得溫文爾雅，眸底卻神韻強勢，你才發現手中白芍不知何時已插在魏予茨耳后額帶處。魏予茨說完頷禮而去。風吹過花簇，遠處極勿寺又敲起鐘聲。

長街正午，秋風徐徐熏得游人醉，街上叫賣冰糖葫蘆的小販扛著草木桿，一串串晶瑩剔透的糖葫蘆碼插得齊整。魏予茨與周聚同乘馬車過喧雜的東井街。車輞碾過細碎沙石，廂內寂寂無言。周聚還是沒忍住，開口問道：

“這般又是鬧的哪出？你們兩家婚事定這八九年都未再有大動靜，今日突然下聘禮……按理只能是愛得情難自已想當即成婚了？可明明到府上了，這糕點又還托我代送。”

周聚曲肘抵了抵魏予茨，“再者言之，你與倏兒方才在園中不歡而散吧？在我面前還端什么，說實話，是不是有事兒瞞我？”

“何時事事要上奏于你了？”魏予茨面色平靜，漫不經心用竹扇輕挑起馬車旌簾。

魏予茨想起年歲尚小之時，初次隨爹爹同去池府，也是這樣暖洋洋的秋日，爹爹和池伯父下棋飲茶，他乖乖坐在一旁垂眼把玩腰間玉佩穗子，池伯父看他無聊，笑著道：

“池伯父后花園芍藥開得正好，赴曠何不去賞賞花？園中山水自然之美于詩文應有增益。你父親前些時日將你新寫詩稿交予我鑒評，那聯‘烽煙罄簫吹裘寒，奏卷墨案縈滄山’尤其好。”

“予茨不過是同門客論及時政，有感而發作些濫詞罷了，祭酒大人過獎。”

作揖謝禮后隨小廝走出弈堂，魏予茨往東邊園子里去。

池游看著予茨身影淡沒在拐角處，少年不過虛歲八九，身姿卻頗已有其父氣質。

魏昌衡指尖之間扣住一顆白棋在橫豎交錯的棋盤按下，“如何，池兄，你我對弈多年，今日也算讓我險贏你一局。”笑罷卻見對局人不語，本看著棋盤的魏昌衡不解抬頭，

“池兄？”

池游還側坐看那處拐角，被魏昌衡一喊，反倒驚了一跳。

“這局我勝。”魏昌衡指指棋盤，頗為自得。

“半月不見，魏兄棋藝怎得如此精進？”池游笑著細看棋局，舉起茶盞輕抿，日鑄茶里的茉莉氛香彌漫四下，“竟連我這招‘黃鶯撲蝶’都能破。莫不是得了高人指點？”

“我知池兄打趣我呢，不過這回真是有高人。潭州知州付彰毅，可曾聽聞？”

“付彰毅···可是仕觴山會時圣上提過政績卓越有意將其右遷為三司使的那位？”

“正是。這幾日上朝圣上就會公布他就任計相一事。他近些日子在我府中落腳。我觀他處事言行，倒也是為謙謙君子，棋藝更是了得，巧有閑暇，我便討教了一二。”

門下小廝將魏予茨帶到后花園入口后便離去。魏予茨獨行入園，各色花簇紛繁艷綻，他折下一朵，口中不自覺吟起韓愈舊詩：

“浩態狂香昔未逢，紅燈爍爍綠盤籠。”

邊說著邊往園中寬闊的一灣池水橋畔踱步，只見池邊有一立石碑上寫著“格里湖”三字。

“覺來獨對情驚恐，身在仙宮第幾重。”

“是誰在園子里？”

魏予茨聽見一聲問訓卻不見人影，四下張望。

“我在書閣上呢，你是哪家的公子？”

“失禮了，在下魏予茨，今日隨家父拜訪貴府……”

魏予茨話未說完，發現閣樓上探頭的人已不見了，只聽影影綽綽傳來一句：

“我記起來了，父親昨日跟我提過魏伯伯要帶個哥哥來。你進藏書閣嗎？我有冊蜀地城建圖找不到了……可否幫我找找在哪……”

藏書閣一層的八扇門都未關合，魏予茨走上臺階，書卷墨香已鋪面而來，比園中花氣更沁人心脾。數不清的書卷整齊有序摞在以樓內正中螺旋扶梯為對稱的檀木高架上，竹卷紙冊應有盡有，按書類分區放置，一層大多是些詩冊文集，魏予茨沿扶梯而上二層，映入眼簾的山川壁畫恢宏精遼，一處懸牌鐫著“蜀”字的書架后傳出窸窸窣窣的翻找聲。

魏予茨繞至跟前，地上零散著不少城轄與河川圖集，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你就穿著一身素服席地而坐，拿著碳筆在白稿紙上畫畫記記，全身連一根發簪一顆珠串都看不到。

“可是訣倏妹妹？在下予茨，字赴曠。”魏予茨輕輕作揖。

“哎？你知道我名字？”你聞聲抬頭，伸出想去夠右側山河稿圖的手卻未停下，“抱歉，這兒被我翻亂了，你且稍等。”

你把要帶的幾卷書冊放在一邊，又把剩下的碼回高架上。

“跟我來吧。”你邁開腿正準備走，突然懷里一輕。

“我幫你拿著，勞煩帶路。”

“料到你不愿說。明日桂洲詩會你去不去？”周聚懶洋洋嚼著剛喊小廝買來的冰糖葫蘆。

“不去。”魏予茨許久才回應。

“怎么還失魂落魄的，想什么呢。真不去？你可是兩天后就要下江南秋巡了，這得有一兩月見不到大伙。”

“是啊，若明天不赴約，少說有一兩個月見不了。”

下聘后三日不得再登門，假如明日山雀月樓等不到身影該如何。本應是萬無一失的事，是從何時開始出了紕漏以至于愈發不受掌控的。魏予茨煩躁難安，索性閉目不言，周聚與他說話也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