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的燈光亮如白晝,驅趕著窗外漸深的暮色,卻驅不散空氣中彌漫的、帶著咖啡因和腎上腺素味道的沉重。小月指尖懸停在“滇南·文化站·李干事”的名字上,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在汲取那遙遠山鄉的勇氣。她最終按下了撥號鍵。
電話接通前的漫長嘟音,敲打著工作室里每個人的神經。莉莉安和阿哲頭幾乎要埋進屏幕,指尖在鍵盤上翻飛,敲擊聲密集如驟雨,屏幕上滾動的代碼和頻譜圖是他們無聲的戰場。蘇芮面前攤開著一堆現代舞編導的簡歷和作品集,旁邊是她快速勾勒的視覺概念草圖,線條凌厲而充滿張力。
“喂?文化站,哪位?”一個帶著濃重地方口音、略顯疲憊的男聲響起。
“李干事您好,我是首都藝術學院的林小月,陳靜副處長應該和您提過我們《回聲》項目的事。”小月的聲音保持著專業和禮貌,但語速比平時快了幾分。
“哦哦,林老師啊!陳處打過招呼了,說是要搶救什么古歌是吧?你們這些大城市來的專家有心了。”李干事的語氣客氣,但透著一股事務性的疏離,“不過這事兒不太好辦啊。那些會唱古祭腔的老把式,年紀都太大了,最小的怕也快八十了。有的耳朵背了,有的腿腳不便出不了山,還有的……唉,前兩年剛走了一個唱得最好的巖公。”
小月的心猛地一沉。時間,又是時間!無形的敵人從未停止腳步。她穩住聲線:“李干事,我們理解困難。但哪怕只有一位,只要還能哼幾句,對我們來說都是無價之寶!我們不需要他長途跋涉,我們可以派團隊帶著專業設備進山!只需要爭取一點時間,錄下他的聲音和記憶……”
“進山?”李干事的聲音拔高了一點,“林老師,不是我不幫忙。你們大城市來的,可能不清楚。那路,晴天一身土,雨天就是泥潭子,車根本進不去。而且老人家身體金貴,萬一有個閃失,我擔不起這個責任啊!”他頓了頓,壓低聲音,“再說……現在上面抓得嚴,沒有正式批文和手續,讓外人接觸這些……算是非遺的東西?很敏感。流程走下來,別說兩周,兩個月都未必夠。”
冰冷的官僚主義高墻,隔著電波也能感受到它的堅硬。小月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她捏緊了手機,指節發白。她不能放棄,這是“回聲”能否真正擁有靈魂的關鍵!
“李干事,”她的聲音帶上了一絲懇切,但更多是斬釘截鐵的堅定,“《回聲》不是獵奇!它是為了讓更多人,特別是年輕人,聽到、感受到我們民族根脈里最深沉、最震撼的聲音!是為了對抗遺忘!陳處全力支持這個項目,我們也在和時間賽跑。您看這樣行不行?我們不驚動老人,只需要您幫忙先聯系一下,確認哪位老人家身體狀況相對允許,意愿如何?手續的問題,陳處和我這邊會盡全力協調、加急辦理!我們只需要一個‘可能’,一個‘希望’!拜托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只有滋滋的電波聲。小月屏住呼吸,感覺自己的心跳聲在寂靜的工作室里異常清晰。
“……唉,”李干事終于嘆了口氣,“林老師,你這話……行吧,我明天一早去寨子里問問巖波阿公。他身體還算硬朗,脾氣也倔,愿不愿意,我不敢打包票。至于手續……我只能說,你們抓緊,越快越好。”
“太感謝您了!李干事!有消息請一定第一時間通知我!”小月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
掛斷電話,小月后背已是一層薄汗。滇南的線,暫時懸在了一根極細的絲上。她不敢耽擱,立刻撥通了陳靜的電話,語速極快地匯報了情況,強調了手續的緊迫性。
“我知道了。”陳靜的聲音透過電波傳來,冷靜依舊,但透著一絲凝重,“手續這邊我來想辦法‘催熟’。但小月,你要有心理準備,巖波阿公那邊,就算聯系上,錄音本身也是巨大挑戰。采樣率、環境噪音……技術層面,你們必須做好預案,用最頂尖的設備和技術去彌補原始條件的不足!這關系到最終‘回聲’的純凈度和感染力!”
“明白,陳處!技術組已經在攻堅了。”小月看向莉莉安和阿哲的方向。
那邊,氣氛同樣凝重。
“不行!還是不行!”阿哲猛地抓了抓頭發,眼鏡歪斜在鼻梁上,盯著屏幕上的一段原始音頻波形,聲音里充滿了挫敗感,“這段關鍵的低頻共鳴部分,原始錄音的采樣率和信噪比太低了!現有的降噪算法一上去,細節損失得七七八八!根本達不到‘鑄就堡壘’的精度要求!莉莉安,你確定這是修復后的最優效果?”
莉莉安臉色蒼白,雙眼布滿血絲,緊盯著自己面前的頻譜分析儀。“我已經把壓箱底的算法都用上了,甚至嘗試了最新的AI輔助修復模型……動態范圍是拉寬了,但那些最細微的、仿佛從靈魂深處震顫出來的泛音……阿哲,它們太脆弱了,就像蛛絲一樣,算法稍微粗暴一點,就斷了……”她的聲音帶著哭腔,“沒有這些‘蛛絲’,‘回聲場’的靈魂就沒了!楊教授要的‘現實堡壘’,地基就是這些聲音細節!”
小月的心沉到了谷底。技術路徑上的第一個攔路虎,比預想的還要兇猛。她快步走過去,盯著屏幕上那片代表關鍵低頻共鳴的、模糊而充滿噪點的區域。那不僅僅是一段聲音數據,那是祖靈跨越時空的脈搏。
“莉莉安,阿哲,”小月的聲音異常平靜,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抬頭!看著我!楊教授要的是路徑,是方案。我們面前不是死路,是必須攻克的堡壘!現有算法不行,就找新的!找不到現成的,就自己設計!組合!優化!”
她指向屏幕:“分頻段處理!把這段低頻單獨剝離出來,用最保守的算法處理基底噪音。高頻泛音部分,放棄通用算法,嘗試……手動修復!用你的耳朵,莉莉安!你是最懂它的人!結合原始錄音的環境分析,人工標記出可能屬于自然噪點和屬于祭腔泛音的點,進行定向修復!工作量巨大,我知道!但這可能是唯一保住‘靈魂’的辦法!”
莉莉安怔怔地看著小月,又看向那團模糊的波形,眼里的絕望漸漸被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勁取代。人工標記?定向修復?這意味著海量的、極其枯燥且需要高度專業判斷的工作。但……這是保住靈魂的唯一路徑!
“好!”莉莉安猛地點頭,聲音嘶啞卻堅定,“我干!阿哲,幫我搭建一個專門的低頻修復環境,把所有計算資源優先給我!另外,把能找到的所有關于原始錄音環境的資料,濕度、溫度、可能的環境聲源,全部整理給我!我要模擬當時的‘聲場’,輔助判斷!”
阿哲也被這股狠勁感染了:“明白!我立刻優化資源分配!數據馬上給你!”
就在這時,蘇芮那邊傳來一聲壓抑的低呼:“找到了!”
小月和莉莉安立刻轉頭。蘇芮指著電腦屏幕上一位中年編導的資料,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關河!就是他!你們看他的作品,《蝕》、《根脈》……他對傳統文化符號在現代舞語境下的解構和重塑,簡直神了!尤其這個動作設計,把‘跪拜’轉化為一種‘向上掙扎’的力量感……完全契合我們‘祖靈之泣’到‘新生呼喚’的轉化邏輯!”
屏幕上播放著關河作品的片段。舞者的肢體充滿了原始的生命力和深邃的悲愴感,將傳統儀式的符號拆解、重組,爆發出令人心悸的現代藝術張力。
“就是他!”小月眼中爆發出明亮的光彩,“蘇芮,立刻聯系!用我們修復好的最震撼的祭腔片段,加上你的核心視覺概念圖,打動他!告訴他,《回聲》需要他這樣的靈魂!我們沒有時間等待,必須第一時間鎖定核心創作伙伴!”
“好!我馬上寫郵件,附上資料!他工作室就在鄰市,如果可能,我明天就過去面談!”蘇芮立刻行動起來。
工作室再次被高速運轉的緊張感填滿。鍵盤聲、鼠標點擊聲、打印機吞吐紙張的聲音、服務器風扇的嗡鳴,交織成一曲與時間賽跑的交響。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極致的疲憊,但眼神卻像淬了火的鋼,灼熱而堅定。
小月站在中央,像風暴中的舵手。一邊是莉莉安和阿哲在聲音數據的深海與噪音搏斗,試圖打撈出最純凈的靈魂碎片;一邊是蘇芮在藝術家的世界里尋找能點燃“回聲”的火焰;而她自己,則要同時盯著白板上那四個沉甸甸的方框,特別是“風險評估”和“市場論證”——張委員那雙充滿質疑的眼睛,仿佛還在會議室里盯著她。
她走到角落的白板前,在“風險評估”下方,用力寫下:“核心錄音不可得/質量不足-預案:1.人工極限修復(進行中)2.AI深度模擬可能性研究(阿哲并行啟動)3.文化顧問口述補充(待滇南確認)”
在“市場論證”旁邊,她寫下:“痛點:遺忘、消逝、環境之殤。策略:以‘絕響’喚醒共情,以‘科技’承載敬畏。落地:沉浸式體驗快閃(地點?博物館?藝術園區?),聯合環保/文化NGO發起話題……”
窗外的夜色已濃如墨汁,吞噬了最后一絲天光。工作室的燈光,成了這沉沉黑夜里唯一倔強燃燒的孤島。倒計時的秒針,在每個人的心頭滴答作響,沉重而急促。從學院的紅木門到滇南的深山,從冰冷的代碼到滾燙的舞臺,《回聲》的征途,每一步都踏在荊棘之上,但微光,正從無數個奮戰的指尖悄然匯聚。
兩周,十四天,三百三十六個小時……這場鍛造鋼鐵堡壘的戰役,每一分鐘,都在熔爐中迸發出刺眼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