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氏就在這暖閣中,走完了她自嫁來崇國公府的一生,算上那個夭折的,一共四個孩子,她也都是躺在這張拔步床上生出來的。
此時,三個嬤嬤上前,一個利落的掀開上面的錦被,褥子,兩個一左一右用清水擦拭著雕花上的灰塵。
其中,整理床面的嬤嬤,一個不慎扯壞了上面的緞面,她下意識的回頭,就聽崇月不甚在意的聲音,從后響起“這些被褥也鋪在這好幾年了,早就不頂用了,還有這帳紗,書案,繡凳茶幾都是以前的老樣式,全部都換了吧,織物開了庫房,撿著最好最雅致的拿,家具…”
崇月正思考著,余光掃到門口,正好見徐安泰一臉沉默的走進來,崇月迎上去,躬身行禮“見過父親。”
“我過來看看”徐安泰神色有些不自然,他負著手,在房中轉了轉,還擋著要出去倒水的嬤嬤,嬤嬤饒了路,才總算得以脫開身。
“父親,正好女兒有一事跟父親商議。”
徐安泰好似總算為自己的不自然找到借口,聲音都拔高了幾度“你說。”
“這間屋子,許多家具都已經老舊了,女兒想著…”
“如今,柳娘病著,我那屋子,自己一人住還算寬敞,我們夫…我們二人住著,就有些逼仄,這屋子是你母親生前住過的沒錯,但是柳娘也沒嫌棄,這屋子里死…”
“父親誤會女兒了”崇月第一次打斷了徐安泰的話“女兒的意思,是想著換一些屋中的家具,這些已經是十幾年前的樣式了,許娘子養病重要,這拔步床制作繁瑣,就先不更換了。這屋中的陳設,想必是要換一換的,正好因著哥哥成婚,女兒想著家中未免會有客人來住,就吩咐人制了幾副新家具,此時正好用上,木材雖然不是楠梓這樣上等的木材,但也是上等雪松最是宜人,且等著許娘子養好身子后,再換也是相宜的,不知女兒這樣安排,父親可還滿意。”
“你,你…”徐安泰心口一滯,感覺被崇月擺了一道,又沒什么可挑剔的,再看崇月面色恭順,一點為自己動她母親房間的怨恨都沒有,思及此,徐安泰開口問“你真心甘情愿將你母親的屋子,讓出來?”
“父親這話,是怪女兒太順您心意了?”崇月笑著抬頭,狀似撒嬌又好似埋怨“那,女兒不愿意。”
“知你是個懂事的。”徐安泰感覺氣氛和緩,面色也不再冷硬防備“柳娘本就不習慣金陵的氣候,此番又受了驚嚇,若是再住的不好,我怕她傷了身子。”
“是”崇月恭敬到底“一切自然是為著許娘子的身子為主。”
“你也算是懂事乖巧”只要不涉及他的許娘子,徐安泰何嘗不想做一個好父親,他面色溫和,看著與自己站著兩步遠的崇月,這是趙氏唯一的女兒,卻絲毫沒有趙氏那股倔強生硬的寒意,眉目間,還有幾分英氣,像是他們徐家武將出身的做派。
“多謝父親夸獎”崇月不卑不亢“還有一件事情要稟告父親。”
“你說”徐安泰放下了心中的愧疚,語氣也輕松起來。
“姑母,年前特送來了許多的賞賜,要多于前些年的份例,又在除夕宮宴上,提出要與咱們家結親的意愿,女兒不知姑母何意,特想等父親回來定奪。”
“虛情假意”徐安泰揮手,幾步坐在了擦拭妥當的太師椅上“不必理她,時局明朗,我們作為她的母家,還能被怠慢不成?可是若是時局不利,我們又何必要和她成為一根繩上的螞蚱,畢竟,這么多年,我們什么恩惠也不曾承她的。她想和我們結親,府里有庶女,盡管拿去用,若是沒有,你二叔三叔家里,也有的是。”
除了趙氏所生的孩子,徐安泰連自己有幾個孩子,都不曾記得,可見他對這個家,是多么的不上心。
“女兒明白了”徐安泰是個極清醒,又看得懂朝局的人,他的話與崇月想的,不謀而合。
“說起結親,你年紀也不小了”徐安泰話鋒一轉“也不能總在娘家待著,管家理事,是你母親教得好,可是外間的一些應酬,你一個未出嫁的女兒,始終不方便出面。”
“是“崇月心中冷笑,可算是該說到他真實的想法上了。
“歸根結底,這府里,還是需要一位夫人的。”
“父親可有什么高見?”
“許娘子跟在我身邊也有二十多年了,因著我已娶親,只能做妾,為父的意思是…”
見徐安泰吞吞吐吐,崇月面露關切,好似真的為其擔憂“父親的話,女兒明白,許娘子一直盡心盡力照顧著父親,她為繼室,我和弟弟妹妹們,自是只當父親,得合意之人照顧,倍受感激。只是,許娘子雖是續弦,但是家規有云,不可抬無子嗣的妾室為正房,這是祖父親定,奏請合族寫入家譜的,這些事情,女兒是無能為力的,還請父親,自下決斷。”
“這…”徐安泰好似從未知道有這樣的事,反問道“我怎么,從沒聽說過。”
崇月冷笑“祖母…”
“好了”徐安泰面色再次冷了下來,一副被戳中要害的樣子“祖輩的事情,不可妄議。”
“是”也難怪徐皇后會厭惡他們這一家子,自己的祖母,是徐皇后生母的庶妹,當年得其好生照看,可是自己一病,就勾搭自己的姐夫,還有孕在身,只能被納入府中為妾,不久,這位夫人,就被活活氣死。
若不是自己的兒子真的需要徐家的助益,徐皇后恐怕這輩子,都不會給整個徐家一個好臉色。
而徐老太爺,為了給自己“心愛的女人”和長子一個名分,他也是準備抬妾為妻,卻得合族議論不允。
后來,他立了這條“不準抬無子嗣的妾室為妻”的家規,才算是平息,沒想到,此時也成了,絆住自己親兒子的石頭。
“如今,新嫂嫂眼見就要進門。到時候,女兒也就可以卸下肩上管家的重任。父親,雖然還是委屈了許娘子,但是咱們崇國公府,還是要往前看才好啊。新的世婦進門,且婆母已不在堂,若是不允管家之權,咱們徐家,就要被全金陵城的人笑話啊。”
“流言蜚語,何足畏懼。”徐安泰心中已有打算,鐵了心要給自己心愛的女人名分,儼然如自己的父親在世一般。
只是,徐老夫人的好日子沒過多久,第三個孩子還在肚子里,許老太爺,就回想起了原配的種種,對原配生的女兒愛護有加,至死也不愿與其合葬,而是反復叮囑徐皇后,將自己與她的母親合葬一處,這也算是,那位原配,在死后多年,給徐老夫人,一記耳光。
崇月從旁看著,雖覺得解氣,但是異地異人而處,自己的母親趙氏,即便死了,也不會得夫婿一點的回護,就連她的屋子,也無關緊要,所以,她還有什么,要生氣的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