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打算記錄一件事情,一件自我感覺特別有意思的事情。源自于一位樣貌古怪的老者。當然,單純的樣貌問題是不足以使我做此刻的記敘的。更多的是這位老者帶給我的一些思考,甚至可以說是思維上的沖擊。所以,我決定把它寫成文字,記錄下來。
這一天周日上午,我如往常一樣,乘坐102路公交車前往祖廟圖書館看書。因為這條主干道交通比較擁堵,人多,站點也設得密,我大概需要乘坐40分鐘方可到達。我找好位置坐了下來。公交車一路走走停停,車子內偶有幾人談論喧囂。我這人本來就不喜乘車,可想而知,我的心情當然也是厭煩慣了的。
公交車搖搖晃晃,每經一個站點,都會有人上車,有人下車。我刷著手機打發這無聊的時間。此時,車子又戛然停下了,稀稀拉拉過了好一會兒,才見有一個行動不怎么方便的人跟上車來。不錯,這人正是我要記敘的對象——一位約莫七十歲上下、身子高大但佝僂、衣著遍藍但破敗不堪的老者。
他兩手捧著一個裝滿了各種物件的布織大筐艱難地上了車,然后找了一個位置——另一個人下車剛好騰出來的就在我隔壁的位置一屁股坐下來。他把筐放在過道,又往他身邊挪了一挪,然后急促地呼著粗氣。
是的,看官們,他沒有刷公交卡,沒有給那兩塊錢的車費。
“不給錢就下去!聽到沒有!”司機開始扯著嗓子罵了(用粵語),“你媽的次次都來坐霸王車,老不死的,給我滾下車去!”
司機聲嘶力竭,罵聲振聾發聵,老者卻似乎早已坐定,有些老態龍鐘了。
見他朝筐中取出一副由圓珠筆勾勒出的滿是線條的畫像——毛主席的畫像來。他拿著畫像跟周圍的人比劃著,嘴里還發著聲音,似乎念念有詞,顫顫巍巍的。隨后又將他右手大拇指高高舉過頭頂,好一陣比劃。
這一刻,我似乎領會到了他想要表達的意思呢?
司機繼續罵著,不愿發車,一連串的臟話襲擊著車上每一個人的耳郭,令人惡心。
“至于嗎?為了這兩塊錢車費,耽擱大家的功夫!”我心里想著,正要出手替他把錢付了。
“師傅,我幫他付!”一個聲音傳來,是一位坐在后排、身穿校服的女生。她攥著兩塊零錢很快地沖過去,快速地把它投進箱里。
“好樣的!”我暗暗給這位女生點贊!
“你別管,讓他自己付!”司機還是不愿放過他,繼續罵罵咧咧著。好一陣才啟動車子。
司機的口氣,能真切地聽出他是真的恨這個老頭子的!千刀萬剮那種。
我眼望著老人,希望能瞅見老人有所行動,盼望著看到老人向那名女生表達一些感激之情。
可是并沒有。他繼續盯著捧在膝間的毛主席的畫像,紋絲不動。
“該死的!”我有些失望,有股氣憤瞬時涌上心頭。
倒不是因他逃票,完全是因他不知感激!一個七十歲的人,竟有著一顆如此頑劣的心!他根本就不配捧著我們敬愛的毛主席的畫像!哼。
我打量著他的一切,不懷好意。
他黑白相間的頭發很長,也很臟,甚至能看到上頭結著污垢,應該是好幾年沒有細心打理過了吧?脖子后面綁著的發箍是他最后的一絲有過人為打理的體面。
他臉上的皺紋也多,那些紋路有粗有輕,像一道道傷口,昭告著他過往一生里的大大小小的艱辛磨難。比較有亮點的是他的胡子,留得細長,但不多,夾著白,應該是有捋須的習慣,須尖齊觸。身上的衣服呢自然猶如抹布般骯臟了。腳上的那一雙解放鞋倒是挺完好的。
我注意到他身旁的筐,筐里滿是雜物。有好多畫紙在,好幾沓雪白的畫紙散開著,也有好多揉成了一團,上面是斑斑點點的痕跡,說明這作畫人的技藝并不高超。有顏料盤子在,我對顏料一無所知,所以也分不清都是些什么色,五花八門的,畫家們常用的顏料應該都在上面了吧?筐底躺著兩包被報紙包好的畫筆,各種筆都有,大大小小的毛筆、彩筆、鉛筆、鋼筆、圓珠筆等等。最占位置的是那五幅畫,它們疊著橫亙在筐中,看不清都畫著些什么。一把破傘。一袋未吃完的應該是早餐留下來的包子。筐底還躺著一本《畫冊》。我是帶著鄙夷的目光望著他的,第一印象在我這他就徹底輸了。
這些東西告訴我,他應該是一名畫家。即使我不太愿意相信。至少他是一名沒多少素質的初學者無疑了。他的思緒仍然在畫上,手中的圓珠筆小心地勾勒著,但并不著筆于畫上。說實話,他畫的確實不太行,把毛爺爺畫丑了,全然沒有畫出毛爺爺壯年時期那該有的樸實又霸氣的面孔。何況還有那如炬的眼神呢。
終于車子到站了,一下車,立即被天地這口悶熱的大鍋所包圍。雖說是人間九月天,該是秋高氣爽的,奈何此地是廣東,廣東的九月是會流火荼毒的,太陽的光照,是荼毒我這種脆弱生靈的利劍!我躲進店子里買瓶水,然后一路小跑著奔往圖書館,只恨自己的腿跑得太慢,好在路邊的林蔭也為我庇護,早已撐開它們的懷抱。
不遠之處,那些熱辣刺目的光,正在灼燒著那位老者。我又遇著他了!原來他也在此站下了車。他左腳有點瘸,攬著筐,艱難地走著,像一支支棱不起腿的圓規。他跟我似乎同路。
說實話,我有些可憐他了,但卻不想給他提供任何幫助,也許他也根本就不希望得到我的幫助吧。只是好奇心在我內心作祟,使我有了一些惻隱之念。
暫且不論他的人品,他手中所持的畫筆難道不是高尚的嗎?他內心所求的藝術的那顆赤子之心難道不是不容置疑的嗎?更何況,我們何必要因為對方的行為羞辱我們自己的行為呢!施展善意需要理由嗎?救濟一個人需要理由嗎?不,并不需要!我們發揚的僅僅是己方的善意,而不應批判對方的人格。
他此生已然是弱者,應容許他適當犯一些錯誤,滿足他應得的小私小利,這也是一種文明的展現。
“大爺,我幫您拿一段吧,您這是要去哪里呀?”
老人放下手中的筐,茫然地看向我,從他的眼神里能看得出,車上的時候他根本就沒注意到鄰座里有我這么個人存在。
他直了直腰,掐著前胸的衣裳抖抖汗,笑著回復道:
“我上前面圖書館看看去。”
他的回答讓我意外,莫名讓我感動。難得他一把年紀了還能如此,愿意將不多的時日交給書本。
“大爺,我剛好順路,也到那邊去,我幫您捎一段吧!”我向他喊道。
大爺聽得明白,點點頭,說:“難為你了,小伙子!”并朝著我微笑。
“沒事。”
我拾起筐,照著他的速度,一同往圖書館的方向走去。
“大爺您這是從哪里過來的?遠不遠呀?怎么過來的?”
······
一路上我問了他很多問題,大爺也愿意與我對話,而不像在車上那般子神態。
原來,大爺住石灣那邊,他每個月都要來一次圖書館借或者還畫冊,早上一般會坐公交車來,因為這樣能節省出來很多閱讀的時間,等到晚上閉館了,就自己走兩個小時的路程回去。
大爺告訴我他的老家在湖南益陽,90年代那會兒,村里小學缺教書先生,因為他上過兩年中學,所以就被聘為代課老師。學校考慮到他不是科班出身,所以就讓他教授孩子們學習美術和體育,這一教就是十一年之久!大爺說著這些往事臉上流露出得意之色。
有趣的是,他還教過英語哩!2002年學校開始普及英語課程,他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哪里找得到英語科班出身的老師來呢?他自己就像被抓包一樣頂上去了,學校讓他代上三年級學生的英語課。憶著憶著大爺自己也樂得哈哈大笑,他說他哪里會英語啊,他就想了個法子,每天上課前提前用錄音機把要教的英語單詞的發音錄好,上課就提著錄音機去,在講臺上給孩子們播,孩子們就跟著錄音機一字一句地朗誦······,說到這里大爺又樂了,還真別說這個法子也管用哩,幾乎所有的孩子考試都能過關!
大爺的眼眶有些濕潤,看著眼前這位滄桑的老人,他紅彤彤的眼眶,我的內心升騰起無限的敬意。
可是,若不是生活上的巨變,他何故會淪落到此?是的,巨變!
我滿是疑問卻不好再發問下去。
我順手翻起筐里那五副已完成裝裱的躺倒的畫來。上面畫的都是一些簡易的圖案,還配有作畫日期。
老人告訴我那些畫都是自己照著畫冊臨摹的:有齊白石的蝦、徐悲鴻的馬、張大千的鳥、荷花。剩下的一副,明顯出自于一個天真孩童的手,畫的是天安門城樓,上頭有天安門廣場,掛著毛主席的畫像,紅旗在迎風飄揚,一個戴著紅領巾的孩子正筆直地面向紅旗敬禮呢!
“這幅也是您畫的嗎?”
“是,我臨摹我孫子的畫給畫出來的。”
“您孫子也在這邊?“
“他在老家。”
轉過飛鴻街,穿過人流,就到圖書館了。老人穩當地走上階梯,步子也邁得大了。
老人示意我將筐放在邊角處,然后向我表達感謝,還問了我的名字。我走向一旁的機器,將上周借來的湯綱、南炳文教授的《明史》上冊還了,然后默默注視著老人的行徑。他從筐里取出那五副畫、一沓白紙、又抽出兩只畫筆來,然后上了樓。
面對這位充滿了故事的階梯上的背影,我的內心直墜墜的。我想,他一定吃了不少苦頭啊!
<二>好奇
老人來到二樓,找到一個位置將攜帶的物品放下來,再拿著礦泉水空瓶和一支毛筆到飲水室去了。他將筆毫放在調小的水龍頭上柔柔地沖洗一番,筆毫軟化后又重新齊整了。這支毛筆已經足足陪伴了他二十個年月,筆桿上的金字標簽早已腐沒,但他視如珍寶。他用空瓶子接滿溫熱的飲用水,然后喝上一嘴,緩緩回到圖書室內。
此次他是前來找梵高的畫冊的。之前來的時候還看到過這本畫冊,上回看完后他仍意猶未盡。他不懂梵高為什么要把星空畫成這幅模樣,那些夸張的抽象的湛藍的色彩讓他炫目,當時的他并未感覺到什么,只是覺得別具一格。直到有一天那些色彩才刺痛他的心。當他半夜醒來,當他打開虛掩的門走出門外,一抬頭看著頭頂的天、那些孤苦無依的寒星在閃爍、被天狗啃食了一半的月亮像半片碎鏡、腳下同樣深邃渾厚的發臭的土地,都是望不到頭的深邃的旋轉著的漩渦呀,他回憶起了他的童年,巨大的反差撲面而來,他頓時就理解了它:
那正是他遙遠的僅存于腦際之中的孩童時的夢幻之色。
試問,看官們,我們除了能記住孩童時期的色彩,又能記得了什么?
人生不能復來,就像同一片月,同一顆星,卻湊不出同一片星空。只有那些漸變的色彩方是永恒。
此時,站在圖書室內,他又開始憶起六十年前的自己:
那個時候,他什么也不懂,為什么太陽出來了天就能亮,月亮出來了天卻黑了呢。他不理解人們為什么告訴他月亮是不會發光的,還有那些星星到底有多少顆?他曾無數次和小伙伴們躺在月光下對著星空數數,可永遠也數不清,數了這個忘了那個。
隨著年紀的增加,這些問題他慢慢得到了答案。直到二十六年前,他的孫子也向他問過這些問題,一個都不落下。他向當年那些人告訴他的那樣告訴他的孫子答案。突然他腦海中又浮現出他孫子那稚嫩的臉。他的孫子在喊著爺爺,在沖他大笑,兩只大眼笑成一條彎彎的線條······
想到這,老人淚目了。稀疏的睫毛粘上了淚珠,他用偌大的手掌將淚珠拭去,終于在書架上拉出一本近代畫家的《合集》鉗在手上。
孩童時期那樣燦爛的星空已經不曾有見過了。他不死心,他要再看看梵高的那片星空,于是他來來回回,找了又找,仍然不得其蹤。只好喚來志愿者幫他,志愿者告訴他那本《畫冊》已經借出去了。老人只好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老人緩慢地翻動著《合集》,一頁紙他能靜靜地看上半個多小時。
也許年紀大了,人就喜靜了吧,追求心靈上的那份安寧。一生中有多少個片段值得我們銘記又有哪些片段仍清楚記得否?
每一個老人都有一所屬于自己的供自己的思緒居住的獨特的房子,里頭全是他們此生所經歷過的片段。在這所房子里,這些片段,他們取之則來,當成電影播放,仿佛在觀看他人的故事。
看吧,老人的思緒早已出竅了,回到了他的房子之中,盡情地玩味著。我在一角遠遠地觀摩到他,他坐著一動不動,像只木雕。
看官們,世間這樣衣著狼狽的老人有多少?我想很多很多。看看我們的周邊吧,夜深十分,天還未明了時,響午高溫,又或是那霜凍天氣,總有一股力量在萌動,在嘆息,在饑寒交織。他們也許曾被人唾棄,因為一些過往遭受如此的苦難,可是又有幾個人能做到一直高尚?是否有問問自己的內心,我的言行怎么樣?我給自己大大地畫上一把“叉”!是的,我有過許多的錯誤,是那些胸襟寬廣之人放過了我,即使有針對,也是我應得的報應。而那些被人所原諒而逃過一劫的,真的能一笑了之?此刻,我想起了盧梭的那句懺悔:罪人的良心,一定會為無辜者報仇的。
想到這,我開始為自己因為老人逃票的行為而惡意詆毀他看輕他的所有而感動懊悔。我自己的一切難道都做得井井有條了嗎?不,都還不夠。我們應該互相指責才對!
夜里閉館時,老人還在瞅著那本《合集》。他慢慢把《合集》合上,放在最底下,小心地疊起他帶來的那些畫作。那些被鉛筆畫過的草稿紙被他揉成一團丟棄在垃圾桶里去了。接著,他又去書架里找了3本畫冊,一同抱在身上。我過去幫忙,老人再次見到我時,示出熟悉的笑容。我幫他借好書,把東西給他一齊搬回到筐里。知道他要走路回去了,這些東西的重量足以夠他“喝一壺”的了。在老人百般拒絕之下,我執意要幫他扛回去,于是老人也妥協了。
回來的路上,我們依然聊了許多。彼此也熟稔了。老人說他是2008年和另一個老鄉一同來到佛山的一家塑料工廠做保安的,后來自己身體出現問題不能繼續干安保的工作了,廠里安排他在車間做些零碎活。自己平日里喜歡喝點,又染上了通風的毛病,左腳也瘸了,趕不上趟,車間最終還是把他辭退了。病體殘軀,出來之后只能靠著撿撿破爛艱難渡日。老鄉家里有了孫子,已經回去了。他說好在到了退休年齡,國家的政策好,鄉里考慮到他以前做過十一年的代課老師,現在每個月還可以領到兩千塊錢的退休金,使他這樣子的爛人還能夠活到現在。聽得出他有些自嘲,但是眼里滿含著感激。當我問及他家里情況時,老人黯淡了下來,緘默不語。我知道提到了他的痛處,并未再敢多問,轉移到別的話題。
途徑一家夜宵檔,老人示意我在路邊等等,他自己則從筐里掏出一個白色塑料袋走上前去。他熟練地和老板打著招呼,老板們并未理會他,任由他我行我素。很快他就進入到了店里的后廚區,又從店里出來了,手上多了一袋顧客們吃剩下的——明顯是在泔水桶中掏出來的剩飯剩菜,用那個透明的白色塑料袋裝著。
我驚訝地看著老人,老人則向我得意地抖抖袋子,解釋說:“家里養了六只貓,它們還沒吃飯呢。”聽之,我恍然大悟。
來到老人的家中,那六只貓就開始以聲相迎了,黃的白的都有,一齊叫喚著。它們有兩只跳到窗子里,有兩只站在門檻上,一只扶著桌腿兒,還有一只只是趴著,然后“咪咪”地叫個不停。老人走進了屋,貓咪們才嗅到了飯菜的香,一齊圍攏過來。老人把它倒在盤子里,那些小可愛們就都吃起來了。說真的我好喜歡它們,貓待人類從來都是友好的,它們的脾氣比狗狗們還好上一等。我只是不太敢上去摸它們,它們丑萌丑萌的,身上也有些臟,倒像是一群流浪貓,不像家養的。
這些貓確實都是流浪貓,它們在這里的時間長短不一。老人告訴我,當初他剛來佛山之時就把老家養的貓給帶過來了。他的貓在家里的那幾年引來了許多周圍的流浪貓,它們天天在一起玩,他也不加區分地喂養,久而久之,就都住下了。現如今,他自己養的那只早已死去,剩下的這一批竟不知是何年何月招來的了。他現在跟貓生活在一起已經成為習慣。
他想起來要燒點熱水,為我斟杯茶······
老人住在一間只有20方的平房子里,雖然是磚體房,樓頂、墻體卻到處漏著灰。那張靠墻的木床有些潮壞了,中間用一根柱子硬撐著。發黃的蚊帳破了好幾個洞,上頭被尼龍紙蓋著,我湊上去觀摩,入眼之處皆是灰燼。然后一張四角方桌,放滿了做飯的家伙事兒,幾只膠凳塞在桌下。床尾有一片區域,則堆滿了他的心愛之物——那些與畫相關的東西,他的筐就擺放在這兒。門后是一張破舊的毛毯,貓咪們就在這個位置趴窩。我只是在屋子里站了一小會兒,然后向老人告別。老人拉著我的手,神情竟有些激動。
我出了門,莫名地有些感傷。也許除了我來這里之外,他已經好些年不曾接待過賓客了吧?他用“爛人”來形容自己,還是跟一個第一天相識的陌生人說的,讓我知道生活里的他過得很不好。
夜里11點,我掃了輛自行車歸去。當我踩動踏板,微風就開始向我襲來,吹過我的面頰,也吹亂了我的思緒。老人是不屬于這兒的,他的家也不在這兒。我的家也不在這兒。對于這個城市而言,我們都是外來的孤魂。他每一天一定過得很艱難吧?他屋子里沒有冰箱,會不會每天都去店里買那些沒賣出去的打折的肉和菜?一分錢恨不得掰開兩張來用吧?他曾幾次得病后無人看護只能躺在床上坐等死神的降臨?出門在外無依無靠的人,多少都有過這種經歷。也許對老人來說這些都是毛毛雨,不得而知。
可是多年來他依然守護著那些生命——可愛的小精靈們,往后,它們還會一批一批地來到他的家中。不管他出于什么心思,總之他救活了它們。
<三>拜訪
我們這種性情敏感之人是逃不脫這些感動的。我想為老人家做一些事情。
周末下午上老人家里前,我特地到地鐵站多買了一張公交卡,準備送給老人,這樣他以后到圖書館去就方便了,也不需要再被認為坐霸王車,忍受別人惡毒的目光。心算算,大爺一個月往返圖書館兩次的花費,又往里頭充了四百塊錢,這樣足足夠他使用五年了!
屋檐下,大爺正扶著手杖一個人坐在門前,似乎已睡著。這場景讓我一下就想起了我的爺爺,他老人家在世時也總喜歡這么干坐著,一放學回家我就會飛跑到他的身上去,翻來覆去磨蹭著,他的手臂上長了一個很大的肉瘤,我老是捏啊捏的······,哎,我的爺爺,算算,他去世已經有二十年了。
大爺第一眼看到我時,便歡快地同我招手,向我打招呼。還立馬從家中拉出凳子來,讓我坐在他的身旁,給我欣賞他這一周以來的“大作”。
我拿起他遞給我的畫紙,像模像樣地觀賞起來。上面竟是些諸如荷花細柳、小橋流水之類,說實話,如果當成藝術品來售賣我是斷然不會愿意掏錢購買其中任何一副的,他的作畫水平一般,還無法堪當“大任”。不過,為了得到他的歡心,我還是大為夸耀,贊不絕口,使他樂開了懷。
我告訴他我此次前來可不是跟他坐著聊天的哩!
我花了足足兩個小時,給他的屋子作了一次大掃除,像在工廠進行4S管理一樣,所到之處,衛生煥然一新。
我找來報紙將墻壁上那些掉灰之處給粘上。又找來四塊木板,將他那張老床的四只腳給修得穩當些。屋門口下到巷子處有段泥巴路,下雨天稍有不甚就會有滑倒的風險,我又向修房子的人家討來兩擔砂石將路給鋪上。還有那六只貓,渾身上下也一洗而清了。一切拾叨完,總算各處舒暢,心滿意足。老人為之大受感動,專程到市場上買了幾斤水果回來,提子和紅棗,表達他的謝意。
也就是這一天,老人不再緊抿雙唇,開始主動敞開心扉,他的話開始多了起來。他面對我時,已經換了一種神態——他揭下任何防備,對我只剩下和藹和真切之心。
他向我回憶起那些讓他痛徹心扉的往事,他說道:
“那是05年發生的事了,兒子和兒媳常年在外地打工,我有個孫子叫豪仔,小兩口自然將他留在家給我們老人看管。豪仔7歲那年,喜歡在家后山的斜坡上玩,溜車子,每天都滾得一身泥回來。后來有一次,連人帶車摔下菜園子里去了,當時那個菜園子,你大娘種了長豆角,前兩天剛打下籬笆樁,那些樁都是破竹子做的,非常鋒利。豪仔就這樣摔沒了。記得那是發生在8月27號的下午。”
我一旁默默聽著。老人一股熱淚流淌下來。他繼續說道:
“后來整個家也散了。他們兩夫妻,本來關系就有問題,天天吵月月吵,一直靠孩子維持著。豪仔沒了,兒媳婦也就跑了。兒子嘴上沒說什么怪罪的話,可是心里一定痛死了,對他,我很慚愧,沒法向他交代!從那以后,我也無心到課堂上去了,后來就丟了工作,整天很消極,成天酗酒大醉,喝醉了就打你大娘,豪仔可是因為她搞的籬笆樁子沒的啊!我當時也是恨,你大娘也不躲避,由著我打她,我知道她的心已經死了。也許挨點打還能好受些。有一天,等我酒醒過來,你大娘也不見了。后來我就跟老鄉來到了這里。”
“那您當時沒有去找找大娘嗎?”
“當時沒想過找,只當她死了。兒子知道后找過,都沒找著人,最后他還到鄉里的派出所報案了。活有人死有尸不是?人哪去了誰要搞不清楚。”
“這個事,您后悔過嗎?——我是指打大娘。”
“后悔呀,怎么會不后悔呢。這些年早就想清楚了,當時只是在氣頭上,就是找她來撒氣。要真正說,沒把孫子照顧好,我同你大娘是同樣的責任!”
“您兒子現在在哪里呢?他也在這邊嗎?”
“不在,他在深圳。每年他會到這來一趟,看看我的情況。我們兩父子沒多少話講,沒出事前話就少。對了,我有豪仔的照片,我去拿來給你看看。”
大爺起身回到屋里摸索出來,隨后向我遞來一本被精心保護著的相冊。
我拿在手里逐張翻閱著,三至七歲的照片都有。七歲照里的豪仔坐在地上,手里抱著畫板回身笑得特別燦爛,是個很可愛的娃娃,他的腿邊還靠著一只黃色的小貓。這應該就是那只貓了吧我心想。我看著他的笑容,內心有些憂傷。相冊里還有大娘,老人的兒子兒媳們,沒出事那會兒家庭多融洽。不用懷疑,這本相冊,是老人心中最珍貴的東西。
“豪仔也喜歡畫畫嗎?”
“是的,我從小就教他,他自己也有興趣,他說等他長大了要成為一名畫家!”老人愉快地說著,眼睛明亮了起來,“你看后邊,有他一些畫。”
我翻到后面那幾頁,那些畫就夾在塑料皮層內。我小心地把它們抽出,總共有四張。其中有一張畫似曾相識,原來這就是大爺臨摹過的那張原畫。不得不說,原畫更富有童趣。我嘲笑大爺說:你看你孫子畫得比你強多了!大爺跟著笑起來。
“大爺,您看您現在的頭發!您再看看您照片里的模樣,要不我幫您剪剪?”
“不,不,我挺喜歡我現在這個模樣的。”
“沒問題!我只是幫您修修,絕對不剪短!”我的堅持之下,大爺也不再推遲。
我弄來水和剪刀,為大爺重新“裝點門面”。一頓功夫,大功已成!大爺干凈利落了不少,頗有些藝術家那味兒。
快到飯點,大爺邀請我留下來吃飯,他說好久沒這么開心過了,要與我喝上兩杯,還將他保管的家鄉的小曲酒拿了出來。
知道大爺今天開心,咱就陪他盡興!我說“大爺,今天讓我來炒倆菜給您嘗嘗,孝敬您一下!”,大爺聽后笑不攏嘴。當即我便到市場上買回來食材。將屋子里的鍋爐都搬到門口·······
天邊夕陽已沉入山頭,黃昏的光芒仍然絢爛。六只貓在啃食著它們的食物。我和大爺都各飲了兩杯,彼此間講述著故事。盤子里沒有珍貴的美食,只有一盤番茄炒蛋,一盤辣椒炒肉,一碗現成的花生米,大爺反饋給我的滋味卻仿佛像是再吃一頓盛世佳肴。
大爺說他這輩子還有兩個心結,一是希望知道他的妻子是否仍然活著,二是希望能和他的兒子好好談談,無論談得是否滿意。大爺毫不掩飾將他的心事告知于我,我的身份雖與他非親非故,但我知道我已經足夠寬慰他的心。
我也和大爺聊起我的爺爺,我的奶奶。他們早已去世多年,我卻仍然不能忘懷,時時會在夢中與他們重逢。大爺說這是好事,對他來說這正是一種奢求,他已經好久沒有夢見過他的爸爸媽媽,他的爺爺奶奶,還有他的孫子了。
是的,夢,正是唯一通向生死兩個世界里的一座橋,讓我們得以與他們再次重逢。
我讓大爺記下了我的號碼,畢竟他兒子還遠在深圳,遠親不如近鄰,一旦有什么事,我興許還能幫助到他。見我這么說,大爺的眼眶濕潤了,對于他的兒子,他心里想的全是虧欠。他已經七十了,生活上定然有一些無助的事情,他會給他兒子打去電話尋求幫助嗎?他的兒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讓一個這么大年紀的老人,腿腳還不方便的老人孤苦無依。就因為他能養活自己,每個月有一筆退休金可領?我開始沉思,我想到了我的爸爸,我和他的關系也是很糟糕的,彼此話也少得可憐,日常根本就沒有情感上的任何傳遞。都說父愛如山,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可是生我們養我們的人啊!我們總是輕易就能向陌生人表達情感,卻在最親的人面前支支吾吾無話可說。
我跟大爺聊起了我的父親,我父親的思想,我父親的性格,我父親的言行舉止,我父親對待他人和對待我的方式,以及我一直以來習慣用來對抗我父親的方式——那就是保持沉默。血緣,是父與子間天然形成的最為深厚的情感,是彼此關系的吸盤,我們為什么要刻意背離它呢?
我不勝酒力,有些醉了。大爺的意識也有些模糊。收拾完后,我扶大爺回到屋中,并悄悄將公交卡放在他的桌上。希望他第二天醒來能接受我這份好意。
出來,我照常掃了一輛自行車回去。蹬上自行車,微風開始輕撫著我的臉龐。佛山的夜色總是那么美麗,令人沉醉。街燈昏黃,樹木茂盛,街道干干凈凈的。
<四>離別
之后,我再沒有拜訪過這位老人。由于工作的緣故,我被派去江門的外海出差,被派去支援分部的工作。這一去就是大半年。期間我曾給老人打過一次問候電話,老人告訴我一切都好,切勿掛心。
直到有天半夜,被老人的求救電話叫醒。電話里的老人心臟絞痛命懸一線,卻還在表示他的歉意。他知道這種事本不該來驚擾我的,只是他實在沒接通他兒子的電話,只能打給我了。我告訴他一定要堅持,并給他叫救護車,我自己則飛速從江門趕回佛山······。
經過一夜的治療,老人所幸被救了過來。當我趕到醫院,他已經在病床上沉沉地睡著了,只是還戴著呼吸設備。我貼近耳去傾聽,傳來呼吸規律的節奏,又去問了醫生,才把懸著的心給放下。
我找到老人的手機,給他的兒子陳景濤打去電話,告知老人的病情。陳景濤得知后驚慌失措地趕來,身后還跟著一位愁容滿面的老人。陳景濤和老人看望完他的父親出來后,向我深情地說道:
“張哥,謝謝您救了我爸一命!我給您鞠躬。”一旁的老人也跟著彎下腰來。
“人沒事就好,你們客氣了。我呢也跟你爸爸有一些交情,朋友之間出手相助應該的,不需要感謝。“
陳景濤也不聽勸,繼續鞠著躬。隨后說道:
“對了,這是我媽。”
“這是你親媽?”我驚了一訝,立馬回道。
“自然是親媽。”
“你媽不是走失了嗎?”我反問道,突又覺得不妥,覺得冒昧了,連連表示歉意。
“看來我爸都跟您說過我家里的一些事。其實早在那年我就找到了我媽,只是我媽不愿意讓我告訴我爸。這些年她一直在深圳跟我生活。”
“啊,原來如此!”我用巴掌錘著我的額頭,激動壞了,又沖到病房門前往里頭瞧瞧,老頭還未蘇醒,我說:
“你你你這樣,等你老爸待會兒醒來,你立馬把這個消息告訴給他知道嗎,立刻馬上,片刻都別耽誤!”
“可是······”陳景濤看回他媽媽的臉色,有些遲疑。
“可是什么呀可是!”我有些生氣,真想狠敲一下他的腦袋,“放心吧,你爸早就跟我說過了,他說他后悔打你媽了,他很想念你媽,他也想好好地跟你這個臭小子談一談!”
陳景濤這會子也聽明白了,眉毛胡子兩頭清晰,笑容綻放了出來。一旁他的母親卻在臉上留下深刻的淚痕。
此時,急救室內有了聲響,老人醒過來了。
“快去看看你的爸爸去吧!”我高興地對陳景濤說。
看著他們母子走進病房的身影,我的內心十分歡愉。我離開病房,走出醫院大門,在林蔭道里快樂地飛奔。行人好奇地打量我,也許在他們看來,我一定是有什么大病然后被治好了吧!的確,當下“興高采烈”方能形容我的心情。
老人的身體恢復得很好,老人出院那天,我直接去了他的屋里看他。陳景濤打算接老人家到深圳去。他的決定我大為贊同,我說這就對了,一家子就是要和和恰恰其樂融融的嘛!
老人跟家人離開佛山前,送給我一副他的畫作——他出院后好幾天時間精心凝練而成的畫——呈現的是“一個老人深情望著一個年輕人在小房子前鋪路”的場景,上寫著:祝福小張,永遠順順利利!
我拿著這幅畫,仔細看了看,真心感慨道:
“老頭啊,你這畫的也不行呀,還得多練!”
噢對了,還有個事,趕緊打去電話:“你那貓怎么處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