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雷霆之后。黃水在翻攪，烏云遮蔽了月亮。
年輕的作家韓先楚穿過潮濕的小道，登上河堤，隨后任由他木乃伊般的身體往下游的方向挺去。他的腦子仍在構思，沉醉在作品里面，那雙漆黑、深邃的眼睛，除了能注意腳下的路之外，對一切都視若無聞了。
他經常這么干，夜深人靜之時，波瀾壯闊的河岸，總能為他孕育出靈感。
兩聲咳嗽打斷了韓先楚的思緒，他重新又活回人間，他意識到附近有人類生命活動的跡象。
原來，一女子見他僵僵地走來，便假裝咳嗽，還故意播放一段噪擾的音樂，來壯其聲勢。
等韓先楚走近，兩人怔怔地互對了一眼，又都緊急避開。
擦身而過的韓先楚終于還是停住腳步，試圖和她搭上話。
他意識到這名女子一定是有什么事兒，不然不可能大半夜出現在這兒的，當他穿過她時，他甚至能感受到她身上的那股孤獨和死寂。
“您好！能冒昧地問您一句嗎？”
“呃...您是在...跟我說話？”他的突然發問令她驚慌。
“我想，這里應該沒有第三個人了吧。”
“噢...您有什么事呢？”她開始招架。
“我看您孤身一人坐在這里，就想問下您需不需要什么幫助，畢竟一個人在這里挺危險的，何況您還是一位女士呢?！?/p>
“謝謝...我只是剛好想出來透口氣兒，家也離得不遠的，不需要什么幫助。謝謝您了！”韓先楚看出她明顯在敷他的話。
“您過于戒備了，我是一名醫生，一名心理醫生，有什么心事大可以跟我講的。說些您可能介意的話，我擔心您有事，可能...比如尋短見之類的，您懂我的這項擔憂吧。”
“我確實沒事，真的挺謝謝您的關心！的確我挺好的，一點事兒都沒有。”她打斷他的話，但是說這些的時候連眼神都在逃閃。
“沒事就好！您不覺得這些年咱們國家的經濟雖然發展了，可是人們的心理卻越來越脆弱了嗎？”
韓先楚試圖證明自己是醫生好讓她相信，所以說些并不在行的話，他也坐了下來，在離她差不多一米的位置，望著對岸黑茫茫的潮濕的林地。
“確實，現在很難找到一個完全健康的人了吧？您不是醫生嗎？知道得就更清楚了。身體和心理都完全健康的人能有多少？除了孩子....”
女子也望向對岸濕漉的林地，那里有一處光波在閃動，時而明滅。
“從醫學的角度來說，只要身體沒大的毛病，心理沒有疾病、道德不敗壞的，就已經算是健康的人了?！钡赖?！他故意把此二字提高聲量。
“道德也是一項標準？”
“是的，道德敗壞者無一不是病入膏肓之人！他們才是真病。不過救助他們的可不是醫藥，而是法律和監獄呢！”
“是這么個理兒！”女子覺得有些受教的意味，轉過頭想看清楚此人的模樣，雖事與愿違，卻感覺得到對方是個挺有意思的人。
“您身上有種能量，我相信您一定是一名好醫生！”
“其實我并不是什么...心理醫生，我只是...只是想嘗試借此來向您搭上話，我看您一個人坐在這兒，黑燈瞎火的，似乎不太對勁兒，所以才對您說謊了！”韓先楚把歉意二字都憋在臉上了，只可惜黑漆漆的夜色不允許他用他那豐富的表情來表達。
“不用覺得什么，我沒有相信你說的話。那么您是擔心我會跳河，自殺？”女子莞笑著，云淡風輕的。
“確實是這個擔憂！”
“自殺——以前的我確實有想過，還不止一次，一度以為那一定是我的結局呢。只是現在不會了，我已經成長為一副抗揍體質了，苦難和痛苦，只會繼續讓我肥胖下去，絕不會讓我倒下的。”
“那么轉機是什么？”
“‘轉機’？”
“是什么事情讓您堅強起來的？”
“經歷的多了，自然就麻木了。如果麻木也算是一種堅強的話，那我的確是這樣！”
“不被擊倒，當然就是勝利！就像處理抑郁最好的方法，不過是放任其自由，本質是一樣的。”
“說說您到底是做什么的？”
“怎么說呢，我一直再寫一些文章，比如詩詞、散文、小說之類的?！?/p>
“那是作家？怪不得，您還挺會聊天的。”
“作家談不上，只能說我還在努力！”
“你可以的！你身上有一股能量，是其他人沒有的，我感受到了?！?/p>
“借您吉言。”
“這大半夜不睡覺，來這兒找靈感？”
“是的。每當我完成了，或者進行不下去時，我都會來這兒走上幾圈，有時候走一圈就回去，有時候會走到天明——當天上飄著春冰一樣的白云的時候。這要看當時的腦子想到什么了。你知道，作家不過是運氣好罷了，文章本天成，是蘋果剛好砸中了牛頓而已！”
“佩服你們這些人！我腦子就一片漿糊，這輩子讓我寫點什么是不可能的了?！彼蜻h方，依然再盯著對岸那盞閃爍著的光波，她想，一定有人在那里活動，或者是一個什么釣魚佬。
“說說您吧，我猜您心里一定有事兒。興許我這個同樣茫然的臭皮匠能起到一點點作用呢！”韓先楚依然想撬開她的心扉。
“你看我?！闭f完，女子便緩緩站起了身，在岸上來回踱著步子，然后問道：“發現什么了嗎？”
韓先楚搖搖頭：“沒發現什么不一樣！”
“如果是這樣呢？”女子又踱了幾步，這次她整個身子都傾斜著，走得很吃力，一瘸一拐，左半身像塌了半邊柱子的梁房。
“您的左腿......”
“是先髖，我是殘疾人。”女子緩緩坐下，如果不是黑夜，她一定能看到韓先楚臉上驚愕的表情。韓先楚也隨她重新坐下。他瞟了她一眼，她正凝望著對岸潮濕的林地，不再說話。
不知什么鳥撕裂地叫了兩嗓，激烈拍打后就飛走了。
“我媽就是這樣，這是遺傳病。也許這么說您會感受不到我的痛苦，三年前發現后我就想到了去死了！我從來沒有因為什么事情這么痛苦過。她明明是沒有資格生小孩的！她知道利害。她害了我，現在卻在嫌棄我！可笑吧。更可笑的是，我弟竟然還要求我每月上交四千塊錢的伙食費，他卻連工作都不去找呢！”
“你弟...你弟沒有被遺傳嗎？”
“他沒有，活得滋潤著呢！”
“您有這樣子的家人也讓我開了眼了。就不能搬出去住嗎？我是說離他們遠遠的?！?/p>
“我也想，可是我做不到，我需要人照顧。我的左腿足足短了六公分，夜里常常疼到無法入睡。我疼得流淚，乞求她們能幫我。我媽看我樣子煩，罵我嬌氣，說這點痛不算什么，她就是這么過來的！您可能不了解這病，就像架子塌了一樣，上半身、內臟都會跟著坍塌的。”
“能問一下你現在在做什么工作嗎？”
“我無法久站，只能待在家里接那些手工活來做，串一天的珠子只能得到六十多塊錢的收入。六十多塊！過分吧，我弟讓我一個月掏四千給他們！他們還會到處安排我相親，恨不得立馬甩了我這個累贅才好。那些相親的男的也惡心，每一個都要問，這個問你腳怎么了？那個問你腳怎么了？然后在心里犯著嘀咕，有那么好奇嗎？？？就這么不知道輕重？當著面往別人傷口上撒鹽啊！我真的懶得去解釋了，最后也沒有一個是真心的！”她有些激動，把自己的腰也說直了，憤懣地坐著。
“那您...去醫院看過了吧，醫生怎么說？”
“晚了。早幾年發現做關節置換就好了，現在年紀大了些，風險很大，一旦術后恢復不好，會有各種各樣的后遺癥出現，醫生也不太建議做了，只能這么維持著?！?/p>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你自己不要太悲觀了。醫學在不斷進步，會有希望的！”
“希望！我也想嫁人，能夠成個家，生一個屬于自己的小孩！可是我已經三十四歲了，這樣的希望不知還能撐多久呢？興許下個月連例假都不會來了！”
韓先楚不知道該繼續說些什么，聽著她有些嗚咽的聲音自己都有了替她哭的沖動?？墒?，他知道他此刻應該要給予她力量，而非沉默著陪她絕望下去?！叭丝肯Ｍ钪?，困獸終有一搏呢！”他突然想到這兩句便脫口而出，雖說有些高談闊論之風，細想也還算恰當。他繼續說道：
“我們來到這個世界，太多東西無從選擇了，可是我們遠比想象之中要強大得多！最后我們一定會失去健康、失去時間、失去生命，但是我們總能得到跟它們平等地一較高下的權利！我們尚有能拿起武器的力氣，盡管去拼個你死我活好了！醫生沒有說你完全做不了，那就是還有希望的！你現在要做的也許是心態再放平和一些、為將來手術的成功攢上一些花費。當然，你首先得接受最壞的結果。”
“我知道，這正是我活下去的希望了，我已經為此做了兩年的準備?！迸訐伍_雙手架在河岸，心情重回平靜。
“謝謝你能聽我說這些不開心的，你一定會覺得奇怪吧，跟一個陌生人——不，和一個瘋子聊那么多。”
“不不，我為您難過。不得不說，您的經歷跟我將要塑造的主人公頗有些相似！”
“是嗎？你們這些人總喜歡歌頌苦難，揭示別人的苦難，越苦越寫。您可以嘗試把我的經歷也寫下來?！?/p>
“主意不錯。不過我更喜歡激勵人心的東西，當您有一天徹底戰勝了它，我是說您不再憂郁而是積極擁抱生活的時候，我會專門為您寫上一篇的，我想不會少于800字！如果您看得起我這個仍不知名的小作家的話！”韓先楚笑笑。
“那么一言為定！”
“那么一言為定！題目我都為您想好了！”
“叫什么？”
“‘月亮出來了！’”
“什么？”
“你看！”韓先楚伸手往天上指去。此刻，月亮早已沖破烏云和霧霾紡下潔白的紗，傲氣地宣布它的光明的到來，春冰一樣的白云很快就會在東際升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