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李承訓先回來的,是他的奏表。
“…睦有金陵之地,而無金陵之實。水不通商,陸無異產。等姑蘇、毗陵之大而均其賦。往歲征稅不登,郡無良吏。刺史不究元本,但相尚加征。至于役術販鬻之有營,木實草秀之有地,悉編次于公案,而以稅稅之。故人不安居,流于外境。積十數年之逋欠,而長史無敢以聞者…”
與李承徽想的大體想近,此次民變,不唯天災,亦有人禍。所謂“所委者惟都督、刺史,此輩實治亂所系,尤需得人。”
焚香凈手,她又抄起了太宗遺訓:“夫設官分職,所以闡化宣風。故明主之任人,如巧匠之制木,直者以為轅,曲者以為輪,長者以為棟梁,短者以為栱角。無曲直長短,各有所施。明主之任人,亦由是也。智者取其謀,愚者取其力,勇者取其威,怯者取其慎,無智、愚、勇、怯,兼而用之。故良匠無棄材,明主無棄士。不以一惡忘其善,勿以小瑕掩其功。割政分機,盡其所有。然則函牛之鼎,不可處以烹雞,捕鼠之貍,不可使以搏獸,一鈞之器,不能容以江漢之流,百石之車,不可滿以斗筲之粟。何則?大非小之量,輕非重之宜。今人智有短長,能有巨細。或蘊百而尚少,或統一而為多。有輕才者,不可委以重任,有小力者,不可賴以成職。委任責成,不勞而化,此設官之當也。斯二者治亂之源。立國制人,資肱骨以合德,宣風導俗,俟明賢而寄心。列宿騰天,助陰光之夕照,百川決地,添溟渤之深源。海月之深朗,猶假物而為大。君人御下,統極理時,獨運方寸之心,以括九區之內,不資眾力何以成功?必須明職審賢,擇材分祿。得其人則風行化洽,失其用則虧教傷人。故云則哲惟難,良可慎也!”
所謂知易行難,道理都是好懂的,真做起來才知道難。
李承徽搖了搖頭,走到院中透氣。
李承訓從兵部交還虎符回來后便徑直去找她,只見她正在院中舞劍,云鬟高髻、交領重衣,螓首蛾眉、少年意氣。
“阿兄,你回來啦!”
李承訓取過侍女手中的錦帕,替她輕輕拭去額上的薄汗:“妹妹瘦了,也長高了。”
二人數月未見,自然有許多話要說。
“睦州現在如何了?百姓可都安頓了?”二人坐下,李承徽斟了爐上熱湯給他喝。
“勉強吧,只是暫時安頓了,將來要處理的事還多著呢。好在新授的睦州刺史人品不錯,又頗有吏干之才。”李承訓吹了吹熱氣,這湯對他來說有些燙了。
“那就好”李承徽稍稍安心,“免了兩年的賦稅,詔書算日子也快到了。”
“有這個好消息,冬天也好過些。”李承訓點點頭,飲了口熱湯,“我走之前,骸骨已經收斂了,天氣漸冷,大約是不會有疫病了。趁著農閑,以工代賑,正好修整水利,一來防患水患,二來也好澆田,三來,按律賑濟的糧食也就夠吃一個月的,總要給百姓找口飯吃。”
李承徽坐在一邊靜靜地聽他說著。
“先熬過這個冬天吧。黎庶也確實太苦了些。”他嘆了口氣接著說道:“睦州這么個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地方,本就是狹鄉,加之兼并之弊,大姓大占,小姓小占,授田到小民頭上,連永業都不足,更遑論口分了。”
“說來慚愧,稼穡之事,我知之甚少。”李承徽攥了攥羅裙,很是心虛。
李承訓知道她長于宮廷,連宮門都沒出過幾次,不知道也屬尋常,便慢慢給她講來:“從北到南,水熱不同,所種粟、麥、稻不均,加之地有肥瘦,畝產不一。但大體而言,中等旱土畝產大約在一石上下,上等旱土能產兩石,稻產可有三石,多的四石也見過。聽說蜀中最多的能產六石,也不知真假。不過種稻也更累就是了。
尋常百姓,多是四五口之家。丁男一月要差不多食粟一石,婦人和老幼吃的少些,按一家五口算,差不多要三、四石糧,一年要四十石上下。但百姓多舍不得這樣吃,總要代以蔬果、桑棗。一家一年差不多吃糧三十石上下。
算上留種,良地一畝,用子五升,薄地三升。還有租要二石,義倉畝納二升。各地征收,少不了租腳、攤征、雜徭等雜稅,更有巧立名目者。
布帛納完庸、調總要二三匹,下剩的用來制衣,也要一匹。余下如日常用度、婚喪嫁娶、壘屋買牛、村社集社,也都要錢。
若想度過荒年,總要耕三余一。這樣算下來,差不多要三十六畝田,輪作、套種,好比粟麥豆兩年三作。還得有四畝桑田,總共得有四十畝。”
李承徽在心里默默算著,努力跟上他。
“所以太宗晚年幸新豐靈口,見村落偪側,得知每丁受田僅三十畝,便憂其不給,以至于夜分而寢。詔錄少田者移之寬鄉。而我見睦州田少者,甚至只有十畝、五畝。田雖有多寡,而租庸調卻是一樣的。百姓不堪忍受,多有逃戶,然后又將逃攤給剩下的百姓,碰到災年,自然是過不下去了,以至于賣兒鬻女,甚至易子而食。若不是被逼到萬不得已,百姓是不會反的。”李承訓又想起餓殍相望的慘狀,放下湯盞,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