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當然沒人了！”說到此處，李承徽不免有些煩躁，扭頭甩開了手里的宮絳。

“嗯？”

“先帝曾屢次指責臣下不肯進賢，眾人都不敢回話。別人可以不回話，司列少常伯卻不能，只好回道，天下未嘗無賢，亦非群臣敢蔽賢也。比來公卿有所薦引，為讒者已指為朋黨，滯淹者未獲伸，而在位者先獲罪矣，是以各各杜口耳。陛下果推至誠以待之，其誰不愿舉所知！此在陛下，非在群臣也。”李承徽起身撥弄起案幾上的錯金博山爐，又往里填了些香料。

熏香吞沒了她的氣息，繚繞在閣室中，悠遠而綿長。略定了定心神，才繼續說道：“先帝繼位之初，放任賀蘭越大興黨獄，一時間風聲鶴唳，人人自危。緊接著一春無雨，先帝心腹右仆射固乞骸骨，先帝泣涕挽留，同年秋，右仆射薨于尚書省。那一年請辭的，還有許多太宗舊臣。

第二年夏，先帝幸萬年宮，天降大雨，山水漲溢，沖玄武門，宿衛皆散走。右領軍郎將疾呼，安有天子有急，而敢畏死乎！于是登上門桄大呼以警宮內。先帝聽到驚呼，忙出門登高，看著漲水進入寢殿。免于溺水后，先帝感慨始知有忠臣，賜御馬一匹。

秋天，先帝對五品以上說，頃在太宗左右，見五品以上論事，或仗下面陳，或退上封事，終日不絕；豈今日獨無事邪，何公等皆不言也？賀蘭越回道，陛下即位，政化流行，條式律令，固無遺闕。言事者率其鄙見，妄希僥幸，至于裨俗益教，理當無足可取。然須開此路，猶冀時有讜言，如或杜絕，便恐下情不達。

到了冬天，雇京兆百姓四萬一千人，筑長安外郭三十日。雍州參軍上疏說，漢惠帝城長安，尋晏駕；今復城之，必有大咎。侍中等以其言涉不順，請誅之。先帝難得收到諫言，只能聽著，說道，其雖狂妄，若因上封事得罪，恐絕言路。

想當初侍中在太宗朝也是以直言敢諫著稱的，卻不料也有這一天，真是令人唏噓。

后來左衛大將軍討伐突厥，明明是沙場宿將，卻被副手轄制，進退失據，以至兵敗免官，而矯詔的副手卻被輕輕放過。

即便如此，先帝還是問于左右何以竟無諫者。英國公說陛下所為盡善，群臣無得而諫。

宋昭儀所生男早殤，先帝哀痛，大修陵寢，期限緊迫，耗費資財巨億，百姓苦不堪言，怨聲載道，甚至亂投磚瓦而逃散。”

李承訓在幽州長大，很多事情并不知道，李承徽一一講給他聽。“賀蘭越固然戀棧權位，但先帝與臣下離心離德也是實情。”

李承訓聽完頓了頓才說道：“我原以為先帝是因為身體不好，才導致權柄下移的。”

“也不算錯，先帝的心急不僅發作時疼痛難忍，平日里也需靜養。”李承徽提起裙裾坐下，飲了口熱湯，說完這些，她自己也覺得松了口氣。

鉛云低垂、北風颯颯、窗外枯枝呼呼作響，更襯的屋內寂靜無聲。還是李承訓先打破了沉默：“我知道了，難怪夏侯玹不愛說話，想來也未必天性如此。”

話既然又說回睦州，李承徽好奇問道：“聽說舉兵的是個年輕女子？其人如何？”

“確實。其人沉機英斷，逸氣縱橫，兼身先士眾，撫馭士卒，招集賢良，義伏鄉閭。何況古來女主臨朝稱制者實多，踐祚稱帝者無一，以女子之身而窺神器，確實豪杰。可惜生的晚。”

說到此處，李承訓還有些惋惜：“她在民間很得人望。當時將其殘部圍于平山，我想她若被俘，難免受辱，便一箭了結了此事。回來時路過平山，還看到有人在祭拜。”

話起了頭，便又兜兜轉轉說到了善后上。

“眼下有兩件事要辦。一是論功行賞，二是抑制兼并。”李承訓總結著，“折沖府多在關中，拱衛關中自然是好的，但長途征調未免力有不逮，太宗時便有兵募。南方折沖府少，這次就近征發了不少募兵，這些人回去還要交稅，賞賜尤其不能少。”

“好。”李承徽一邊接過他的奏表細細看來，一邊聽著，“昔日我在幽州，就聽聞百姓皆因勞苦無功而不愿從軍，今日看來，南北皆然。”

“…臣伏睹所存戍兵，疲羸者多，勇健者少，衣服貧敝，唯思歸鄉，無心展效。臣問以往者百姓人人應募，爭欲從軍，或請自辦衣糧，謂之義征，何為今日士卒如此？咸言今日官府與曩時不同，人心亦殊。曩時東西征役，身沒王事，并蒙敕使吊祭，追贈官爵，或以死者官爵回授之弟，凡出征者，皆賜勛一轉。近來征人屢應兵募，官不記錄，其死者亦無人誰何。州縣每發百姓為兵，其壯而富者，行錢參逐，皆亡匿得免；貧者身雖老弱，被發即行。頃者將帥號令，許以勛賞，無所不至；及至，惟聞枷鎖推禁，奪賜破勛，州縣追呼，無以自存，公私因弊，不可悉言。以是發兵之日，已有逃亡自殘者，非獨至沙場而然也。又，本因征役勛級以為榮寵；而比年出征，皆使勛官挽引，勞苦與白丁無殊，百姓不愿從軍，率皆由此。今既所借士卒同心同德，而眾有此議，何望成功！自非有所更張，厚加慰勞，明賞重罰以起士心，若止如今日已前處置，恐師眾疲老，立效無日。逆耳之事，或無人為陛下盡言，故臣披露肝膽，昧死奏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