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個月軍國無事,日子還算閑適。
李承徽翻看太宗時事,發現頗有矛盾錯謬、語焉不詳之處,很多檔冊更是不知所蹤,想了想歷任監修國史都是何人,便也了然。于是下令重修國史,又向朝臣征集家傳私史勘驗補校。但很多東西卻是永遠也找不回來了。
近來找到了些太宗和諸王公主的往來書信,便叫李承訓來一起看。有些雖然出自李承訓父親之手,但他也沒見過,其中有一封還提到了他的出生,一時間看的入神。但李承徽的母親一直在大內,并不需要像之藩的皇子一樣鴻雁傳書,幾次巡幸東征期間也少有手書,反倒沒什么可看的。
李承徽倚著窗格,看著天際黑云緩緩壓來,轉頭問道:“你要不要回去?一會兒怕是要下雨了。”
李承訓抬頭看了看天,又低頭看著手書,沒舍得放下。這些都是在大內找到的檔冊,不好帶出去的。
李承徽看出了他的糾結,問道:“要不先派人回去知會阿嫂?就說待會要是下雨,你就不回去了。”
李承訓楞了一下,點點頭:“也好。”
豆大的雨點噼噼啪啪砸在地上,宮女們將窗戶都關上,點燃了屋內的燭火。
李承徽吩咐她們將配殿收拾好做客房,眾人應聲退下,沿連廊而去。
李承訓坐到她身側,把她圈在懷里,讓她枕著自己的肩膀,問道:“妹妹,怎么從來沒見你穿過齊胸?”
“冷。”李承徽將纏枝紋裙帶從他手里一點點扯回來。
“不行嗎?妹妹。”
“不行,我來月事了。”李承徽的聲音低不可聞。
“疼不疼?”
李承徽怕他說出些讓人害羞的話來,搖搖頭:“不疼。”
“既然不舒服,早些睡吧。”
而李承訓則準備挑燈夜讀,讓她制止了:“別傷了眼睛,明天日頭又不是不出來了。”說完便讓人把東西都收起來了。
接連幾日狂風暴雨,照例公事延后,李承訓都待在家中沒出門。待再來看她時,發現她正坐在案牘前,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誰欺負你了?”
看他又會錯了意,李承徽解釋道:“沒有,就是病了,我打小就這樣,一病就流淚。”
李承訓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果然是燙的。“那還看什么文書呢?還不去休息。吃藥了沒?”
“不想吃。”
李承訓以為她是怕苦,便哄道:“怎么能不吃藥呢,多吃幾個蜜餞就不苦了。”
在外侍立的宮女聽聞忙把藥盞端了進來:“阿茶,藥晾好了。”
“不吃!”李承徽負氣道:“這些人只會開些吃不死人也治不好病的藥。”
李承訓知道太醫署大約是喜歡開些四平八穩挑不出什么錯的方子來,但覺得眼下還是要吃點藥,便接過碗,拿起湯匙嘗了一口:“不燙了,趁熱喝了吧,有病不吃藥,越拖越重怎么辦。”說著又舀了一勺遞到她唇邊。
可她還是不肯吃,別過頭去:“死了也就清凈了。”
李承訓以為她是病了才會說這樣的喪氣的話,好說歹說,才哄她把藥吃了,讓她略坐一坐,然后去睡一覺,出出汗,興許醒來就好了。然而她還是堅持要看。
“也不差這一天兩天的。有什么等病好了再說吧。”
“不行,這都是前幾天下雨堆起來的,再不看越堆越多。而且好容易搶過來的,怎么能不看呢。”
李承訓想了想,試探道:“要不我替你先看看?把要緊的挑出來。”
“好吧。”李承徽也覺得自己眼睛愈發睜不開了,就叮囑了他好些,讓他把不甚要緊的自己批了就好了。
太宗擅書法,子孫多有研習,故而二人的筆跡也頗為相近。
李承訓把她抱到榻上安頓好,坐到案邊拿起公文,卻發現都是倒著放的,轉頭問她:“這是什么意思?”
“他們就是這樣,總把要緊的放在最后,指望著你看到煩了,就隨手批了,事后你又不好說沒看著,只能認了。行文也是這樣,啰啰嗦嗦一大堆,要緊的地方就幾個字嵌在里面。要不怎么說案牘勞形呢,光看他們想說什么就費死個勁,還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別被他們騙了。一看你就是沒吃過大虧。”
李承訓無法反駁,想了想說道:“干脆把公文書寫納入考績,寫清楚了再來,自然就會寫了。”
“再說吧,到時候還有別的招數呢。”李承徽精神愈短,躺著躺著就睡著了。
等醒來時,看到他還在,正專心地替她批閱著。她頭枕著雙手,就這么靜靜地看著他,不忍出聲。劍龍先役,松鶴孤飛。想著李承訓的母親獨自一人艱難地把兒女們都養大成人,還教的這樣出色,自己不能及其萬一,可惜無緣得見舅母。
李承訓被她盯了一陣,轉頭發現她已經醒了,就過來看她。只見她額上出了汗水,臉頰卻是薄紅,一摸果然還是燙的。
“你見過太宗皇帝么?”她的聲音輕輕的,眼見是沒什么力氣。
李承訓替她別起被汗水染濕的鬢間碎發,說道:“聽母親說抱過我,不過實在太小了,壓根記不得。”
“真好,你比我有福氣。”她的母親是守滿父孝后才出降的。“我已叫史館修撰去整理前兩天的手書,讓他們謄好了給你送一份過去。”
“你還病著呢,想這些做什么。”
李承訓心疼她遷延不愈,恐小病拖成大病,第二日一早便帶人出城往終南山去延請名醫了。
隔了幾日,李承訓又來看她,卻在門口被傅母擋住了:“郡王留步,阿茶剛沐浴,還在擦頭發呢。”這位傅母很是古板,不喜歡她拋頭露面,更討厭他直入閨閣!李承訓想著,該讓她早些去養老才好。
不過一旁的保母卻很曉事,見狀趕忙迎了上來,躬身笑道:“多虧了郡王上次請來的名醫,這不,三劑藥下去便大好了。”說著又小心同他商量,想要他出面挽留,好多開幾付藥給李承徽調養身體:“阿茶打小身子就弱,不如就此…”
“誰在外面?”屋內出聲打斷了他們。
待李承徽收拾好后,便邀他去西池轉轉。
“好了?”
“嗯,幾天沒出門了,出來散散。”
李承徽撥弄絲桐,琴聲穿林度水,卻不免有幾分哀婉之氣,曲調郁結之際,琴弦斷裂。
李承訓握起她的手仔細端詳:“還好沒傷到手。這是怎么了?還是不舒服?”
她嘆了口氣,蹙了蹙眉才回道:“前幾日,張公突然冒雨來請辭,說是要回鄉孝養老母。任憑我如何挽留,他都不肯留下。后來我問了承宗的近侍才知道,他給張公送了個食盒,但里面并無飯食,只有一柄匕首。張公畢竟也有些年紀了,事已至此,我也只好由他去了。”
李承訓聽她說著只覺得無奈又苦澀。
“這幾年師傅、伴讀不知換了多少,皆不見效。眼看著他一天大似一天,卻越發任性了。他若只是皇子便也罷了,可他是天子。我也不知道哪里做錯了,明明就是照著當年舅舅教我的樣子教他的。”
李承訓沒有回話,二人就這么靜靜坐了一陣。
“男孩兒本就長的慢些,何況你是姐姐,輩分上矮了一頭,你說話他未必肯聽。好了,妹妹,盡人事聽天命吧。你就是心思太重了,思慮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