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和小姐去茶鋪看看今年的新茶。”含羞帶憤的秋雪直奔自家開在集市末端的茶檔。寒秋浦喜品茶,順帶的這傾城公主也愛上了品茶。秋雪就索性攛掇著大哥開了這家茶檔。
茶檔位于集市尾端,下設柜臺出售各色茶葉,上設品茶雅室。兩人走入店門,店內看茶挑茶的客人很多,伙計忙著招呼客人。
秋雪帶著意修容徑直去了樓上大哥的專用雅室。甫一入座,茶檔掌柜就上樓了。
“小姐,今日你怎的來了。”來的是一位上身披紅錦緞的女子。一雙似醉非醉含情桃花眼,配上一張嘴角自然上翹的菱形小嘴,使得那面容即使不笑時也帶著幾分讓人親近的喜意。
“度娘,七日后公主就入府小住了。公主喝慣的玉頂茶今年可有新茶到?”
度娘推門而入時,秋雪正泡著幾案上備的大吉茶,此茶茶湯紅潤,注入白瓷杯中后,和杯壁相觸的紅湯顯出一圈金光。秋雪深吸幾口細嗅,醇如陳年香木般的氣息沁人肺腑。
“到了到了,早預備好了,我這就著人去取來給小姐帶回府。”度娘瞅著秋雪將嗅過后的茶湯倒入一旁的茶池,眼皮跳了幾跳。對這尊來自己茶檔從來只聞茶香不喝茶的神,度娘甚是頭疼。
“瞧瞧,度娘心疼了吧。這大吉茶,度娘費了幾分心思?”秋雪拿起幾案上的茶則將茶倉里的茶葉甚是粗魯地翻攪了幾下。
見著秋雪如此動作,度娘心中著急,趕緊上前一把抓住了秋雪胡亂搗亂的手。“我的姑奶奶,你這是從哪里又受了哪門子的氣了。這可是我費了百金從天際山弄來的,統共就這么幾兩。”
秋雪撒了手,任度娘拿走茶則,扁扁嘴,“這么金貴,怎么就隨便的擺在幾案上了。”
度娘聞言愣住,尚未想好言辭應答。秋雪忽的一拍手,歡喜道,“我知道了,這茶你是替大哥備下的。定是你擔心大哥若知你花了百金弄了這茶,怕是不會飲了。今日我著男裝來,你誤得了消息以為來的是大哥,所以才這般平常的把這金貴的茶葉放在這幾案上。是也不是?”
被說中心事的度娘俏臉一紅,含了羞的桃花眼似要滴出水來。她卻顧不了害羞,趕緊朝秋雪求道,“小姑奶奶,千萬別和小侯爺說這事。”
“不說不說。”秋雪一邊促狹的笑著,一邊心情大好的朝意修容招手,“修容,隨小姐回府。至于公主的這玉頂茶嘛,左右公主也要七日后才入府,度娘你就挑個時間親自送上侯府。”說畢,不再管那被攪得散落幾案的千金大吉茶和一臉混亂神情的度娘,帶著意修容踏著清脆的腳步蹬蹬蹬下樓。
出了茶檔,意修容瞧著依然笑的一臉歡快的秋雪,眼中透著深思。
秋雪對上他不解的眼神,“你是不是覺得奇怪,度娘身份低微,我卻愿意撮合她和大哥?”
意修容點頭。
“我從不在意身份。我看中的是度娘的這份心。度娘待我大哥的心思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就只有大哥愚鈍不明白。大哥身邊需要度娘這般能真心對他的紅顏。只要她能得了大哥喜歡,我半點不介意她做我嫂嫂。”作弄了美人度娘,秋雪顯然心情很愉快。
對著哼著小曲的秋雪,意修容忽然覺得心情極好。他笑問道,“我們現在直接回府嗎?天色尚早,還是想再逛逛?”
秋雪望了望天色,“去牽了馬,隨我去一趟城北。”
倉宿城北是倉山主峰。約一炷香的時間后,二人便來到了倉山腳下。抬頭仰望,眼前的山粗獷冷峻,蒼黑似鐵。雖已是春末,山頂依稀仍有幾處可見白色積雪,平添了幾分柔情。
秋雪牽了馬,繞過山腳的一個小型湖泊,從湖邊走上種滿云杉樹的大理石階梯。兩旁的云杉樹筆直朝天,傳遞著它亙古不變的靜穆。秋雪只低頭前行并不言語,連呼吸著的空氣似乎也一并肅穆著。意修容沉默的跟隨在后面,數著兩人一共行了九十九個階梯,便看到一個歇馬亭。秋雪牽過馬韁繩,將馬匹拴好,意修容學樣拴好馬匹。
兩人繼續沉默往前。過了歇馬亭,登上的是從懸崖峭壁上鑿出來的巖石階梯,只容一人側身而過。意修容小心在旁護衛著秋雪,一百九十九級巖石階梯后,豁然開朗的空地上是胡亂長著的巨石林。
秋雪走在前頭,對修容吩咐道,“修容,跟緊了。”
秋雪踩著奇特的步伐左右轉著向前,意修容緊隨其后,一步不錯的踩著秋雪的步子。轉出石林后,見到及人高的玉白欄桿圍著一個可容百人的廣場。兩人橫穿過廣場,來到一座大理石門拱下。門拱左右兩旁是玉石雕像,白玉基座上活靈活現地雕刻出展翅的紅玉朱雀。大理石門背后豁然是玉石鋪就的又一個一百九十九級階梯。
秋雪深吸一口氣,和意修容繼續向上攀登階梯。又一百九十九級階梯后,終于登頂。頂上見到的是一個青石鋪就的平臺。平臺上是兩座石碑,一座碑上篆刻著“年氏狄絨之墓”。另一座卻是個無字墓碑。
秋雪來到年氏墓碑下,隨意地一撩袍子,盤腿在青石上坐下,“娘,女兒來看你來了。”
現任寒侯夫人并非秋雪親母。秋雪親母年狄戎薨時,秋雪尚不滿十二。她不知母親為何要葬在這里而不是侯府墓地,也不知為何青師傅會熬紅雙眼通宵達旦的的布了廣場外那個石林陣。她甚至沒問過旁邊的這個無字墓碑下葬的是誰。她只是想,母親是那么溫柔善良的人啊。能和母親比鄰而居,這無字墓碑的主人應當是幸福的。而母親愿意在這里和這個無字碑的主人作鄰居,那他在世時應該還能湊合著算個英雄吧。
“娘,女兒很長時間沒來看你了。想你選擇在這樣一個曲曲折折的地方,女兒不能常來其實是遂了你的意吧。”秋雪將頭靠在石碑上,眼望著那座緊挨著的無字墓碑,“娘,你若想找人說說話了,就先拿這個無名英雄湊合著用著。要是缺什么了就托個夢給女兒。父親現在一年里也沒幾日呆在府里,常年游蕩在外。不過你也別擔心,有蘭姨在,必定會照顧好父親的。”
“娘你是不知道,蘭姨那么嬌嬌弱弱溫柔慈悲的一個人,在鬧著要隨父親一起出府的那些日子,不知道有多決絕多狠心。蘭姨身子嬌弱,父親和大哥都不愿蘭姨隨父親在外漂泊。蘭姨便七日不和人說話,七日不進米飯,最后身子熬不住病倒了,昏迷得失去了意識。可她在昏迷中也記得不要張口吃藥。我偷偷看到,是父親含著湯藥一口一口哺進了蘭姨嘴里。女兒當時看著還不爭氣掉了眼淚。”
“娘你一直都那么不快樂,那么希望看到父親和蘭姨兩人相親相愛。雖然女兒從來沒懂,為何父親敬你愛你,你卻要對父親避之遠之。”秋雪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眼前似乎又看到娘親對著父親背影蛾眉緊鎖的模樣。“現如今好了,蘭姨是侯府夫人了,大哥也終于成了侯府嫡子。你一直憂心的難題都解決了。大家過得都很好,女兒過得也很好。”
“修容,過來,”秋雪朝正研究著無字墓碑的意修容招手,“給娘打個招呼吧。”
意修容走上前,對著年氏墓碑恭恭敬敬的行了個跪拜禮。看著修容匍匐在母親墓碑前,秋雪雙目泛出了淚光,“娘,這小子你還記得吧。你告訴女兒的,他是我滿周歲那年青師傅抱過來陪我的小屁孩啊。就是那個你疼他勝過疼你女兒的小屁孩。當年他可沒少跟我搶奶娘的奶喝,搶你給我做的點心吃。六歲那年他被青師傅帶走了,可你離開女兒的那一年,他又回來了。”
秋雪忽然提起腳尖用力地踢了一下意修容跪著的膝蓋。意修容吃痛縮了縮腳,聽秋雪繼續道,“回來那年,他犟得跟牛似的非得給女兒做貼身侍衛。做侍衛就做侍衛吧,女兒擰不過他,回來了就好。哪料到他回來后跟小時候完全不一樣了,整日里黑著個臉不跟人說話。當初一句話也不留下就走的人又不是我,回來了倒像是錯的人是我。府里頭哪個人看見我不是一臉開心,就他年紀輕輕老繃著個晚娘臉。娘,我看他就是仗著你生前疼他,覺著我這個孝順女兒不敢違逆你的心意,不敢對他怎么樣!”
“我,”意修容抬起頭想反駁什么,看了一眼秋雪又低頭不吭聲了。
秋雪擰眉看著低頭跪著的意修容。他雙手放在膝蓋上,額頭伏在攤開的手掌心,整個人就像一塊靜默的石頭。
秋雪深嘆了口氣,他消失的那幾年究竟發生過什么,竟然能讓一個活潑天真的小兒成長得如今這番沉寂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