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在書樓再次見到他的那一次,他歡喜有,哀傷有,疼惜有,唯獨沒有驚訝。是啊,一個被判為官奴的罪人,在含軒這樣的風月場所出現是理所應當的。那時他就知道了吧。
短短一年的時間,她家被抄了,一家老小被叛官奴流放北境。世子退婚,父親母親和妹妹相繼沒了,弟弟下落不明。禪城書院隨后被遣散,書院弟子十年內不得考取功名。
他無疑是書院里最幸運的,不僅在書院遣散前考取了功名,一年后還風光迎娶了當朝太師的女兒。幾年時間內他便成了掌管云夢漕運的二品大員。
慘痛的往昔如今想來依然如同發生在昨日。韻詩右手用力撫上絞痛的心肺,大口呼吸緩解著心痛。
“咳,咳,咳。”胸肺之間似乎有一把鈍刀在慢慢拉鋸,韻詩急切地咳著。
“洛兒,你怎么了?”曹銘急步入內,一把摟了艱難喘息的韻詩,輕拍著她背部。
洛兒,是啊,她本叫林洛兒,是禪城書院院長林莆最寵愛的女兒。韻詩看著幾乎貼在她臉上的二品大員官服,心中苦悶更甚。如今他是二品大員,再也不用穿自己送的那件藍色外袍了。他對她也早沒有了拘謹和避諱,反而是她,在他面前越加小心翼翼了起來。
曹銘順著韻詩目光看到自己身上的官服,忙道,“我稍后要去趟府尹衙門,處理點公事。”
韻詩深深呼吸兩口,止了咳嗽,“我沒事,曹大哥。”
曹銘卻狠狠地摟了韻詩,嗡嗡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洛兒,我很想你。”
韻詩鼻頭一酸,淚水涌現模糊了視線。她瘦弱的手臂很想環上他的腰,然后告訴他,她也很想他,可她不能。韻詩將臉埋進曹銘的懷抱,悄悄地將眼淚拭在朝服上,“曹大哥你先出去,我洗嗽完了再見你。”
“嗯。”曹銘抱了韻詩又好一會才放開她。
翠兒早捧了洗嗽用品候在了外頭。
“一會我們一起用早膳?”
“好。”
早膳很簡單,兩碗白粥一小碟咸菜。早膳用到一半,曹銘貼身小廝就過來稟報,說府尹大人催著過去。曹銘一對濃眉皺成一團,他昨夜入的錦城,府尹一大早就派人在詩樓外候著。這邊剛起身就請求面見,一個小小府尹對他的行蹤竟如此了如指掌。曹銘心中雖然懊惱,但這個府尹是岳丈太師的門生,不能不予理會。一大早好好的心情全沒了,曹銘略略吃了兩口,擱下碗就去了府尹衙門。
此刻陳達坐在府尹衙門,對即將來訪的曹銘心情有些復雜。就曹銘本人而言,就是一個鄉下來的毛頭小子,他根本不放在眼里。也不知道這曹銘走了什么狗屎運,不僅殿試得了第一,還成了恩師的上門女婿,很快升遷成了二品大官。
今日急急地找他來,一是昨夜子時得了太師府家奴的囑托,說是小姐的意思,讓他一大早就招了曹銘商量公事。二是確實有一件公事要找他商量。
昨日衛巍小將軍巡邏碼頭,發現有人販賣黑鐵和私鹽,查到了紅河寨。連夜入府告知了他此事,他卻沒敢進一步追查。販賣黑鐵私鹽是誅九族的大罪,雖然不知道是誰重新開始了這買賣,但膽敢這么做的,在朝廷中定是有靠山的。
錦城境內淮南河與涇紅河交匯,河道四通八達,向來是商船進出最頻繁的城鎮,販賣鹽鐵一本萬利。朝廷開國以來便禁止官員和百姓販賣鹽鐵,然而幾條只寫在絲帛上的法令如何約束得了貪利的商賈和只顧中飽私囊的官宦。直到當今太上皇辣手處理了幾個和商販勾結的官員,或宰首或入獄,財產全部沒收充了國庫,直系親屬一律連坐。自那之后,錦城已經很久沒有人鋌而走險私自販賣鹽鐵了。
太上皇退位后,當今圣上當朝以來施行仁政。廢了許多苛捐雜稅,律法也不再如前般嚴苛,不少朝廷大員便慢慢私下做些營生來賺取黃白之物。下到城門走卒,上到太師也有一兩處這樣的營生。如果這個販賣私鹽的幕后之人是自己的恩師,他輕舉妄動斷了恩師財路,那自己的前程也就不要想了。可販賣私鹽是重罪,一旦被朝廷發現,他頂上的烏紗帽同樣危險。思來想去,曹銘既掌著漕運之事,又是太師女婿,此事由他出面處理是最好的。
曹銘走進府尹衙門時,臉色有些不善。
“大人,終于把您盼來了。”陳達慌忙大步迎了上來,咧嘴笑道。
曹銘看不慣他諂媚奉承的臉,揮手阻了他的參拜大禮,“說吧,你這么急著找我來有什么事?”
“大人,下官有一件極重要的事要稟報。”
“什么事?”
“下官知道,錦城是云夢最繁華最重要的城鎮,尤其是錦城的水路運輸對云夢至關重要,所以下官對錦城的管理那是一刻也不敢懈怠的。”陳達自我表功了兩句,見曹銘神情不耐,急忙轉入正題,“就在昨日,下官派人去涇紅河流域巡查,發現有人在私賣鐵石。”
“什么?”這可是滅族的重罪。
“下官已經派人跟上了這艘船,下官確信那人私賣的是鐵石。”
“人呢?”
“關系重大,下官沒敢輕舉妄動,人還在船上呆著呢。”
“為何?既然證據確鑿,為何不緝拿?”
“大人,私自販賣鹽鐵可是重罪,平民老百姓絕對沒有這個膽量敢做這種殺全家的買賣。下官覺得這事兒不簡單。”
沒錯,背后如果沒有強大的靠山,不會有人敢拿著全家性命和朝廷法令對著干。
“知道鐵石要運往何處了嗎?”
陳達見曹銘同意自己的做法,語氣有幾分興奮,“那船進了紅河寨之后,就一直沒有再出來。下官覺得紅河寨定有蹊蹺,大人怎么看?我們要不要派兵剿了那水寨?”
“本官雖管著我朝的漕運事宜,但販賣鹽鐵卻是犯了刑法該歸刑部管。此事干系重大,待我問過太師后再做決斷。”
“是是是,有勞大人和恩師商議,下官在錦城等著大人的回音。”陳達對著曹銘深揖一禮。
“本官昨夜深夜入的錦城,陳大人如何就知道了本官在錦城,一大早派人候著本宮?”曹銘神情很不悅。
陳達嚇得心一跳,這位祖宗是懷疑上自己了。“錦城上至老嫗下至幼童,對大人的偉岸豐姿都是極敬仰的。昨夜大人一入城,城門將士就快馬加鞭通知了下官。”
“哼。”曹銘一聲輕哼,甩袖出了府尹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