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懷金看著火車外壯麗的山河景色,臉上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輕松愉悅。呼呼的野風吹過他鬢角花白的頭發,引得整個車廂中也響起了一陣風聲。
這次牛懷金之所以急匆匆的趕去包頭是因為聽說劉鬼子在那邊露面了,可等牛懷金到了包頭以后劉鬼子早就收到風聲跑路了,牛懷金又一路追到太原,可還是沒有抓到這家伙一點蹤影。劉鬼子是牛懷金之前的一個生意伙伴,前前后后從牛懷金手里拿了二十幾萬的貨,賒賬賒了十五六萬塊錢,這家伙最開始接觸牛懷金時不僅十分謙虛有禮,對牛懷金也是十分的尊重,每次來裝白灰的時候也基本都能當下結賬,是個很靠得住的人。直到后來聽說他生意上出了問題,別的廠子都不敢再跟他合作,也只有牛懷金還在撐持著他,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才漸漸捅下了這十幾萬的窟窿。直到后來牛懷金聽說這家伙從自己這里三百塊賒走的貨二百塊就直接處理時方才恍然大悟,牛懷金此時雖已知道了真相,可卻也再沒見到過這家伙。這四五年間雖然幾次聽到這家伙的消息,可卻總是晚到一步,這次被他跑掉了下次又不知會是哪年哪月了。
牛懷金出了火車站便看到自己的桑塔納正停在路邊,而牛玉星此時也正朝自己這邊快步走來。牛玉星接過牛懷金手里的皮包殷切的說道,
“回來了,廠長。”
“恩。”
“路上順利嗎”牛玉星說著邊陪牛懷金走下來。
“上車再說吧。”牛懷金顯示出的沉默和他極力掩飾的沮喪無不陳述著一個讓人失望的故事。徐徐的風從左邊的車窗進來,又從右邊的車窗出去,卻是沒有帶走什么,這段時間接連的變故無時不刻的不沖擊著這個花甲老人最后的倔強。
牛懷金望著窗外,他真的有些木訥了,他甚至不敢去想自己還能撐持到什么時候。面對牛懷金的沉默,牛玉星也只是默默地開著車,而此時牛懷金卻已回過神來,問道,
“廠子里弄得怎么樣了。”
聽牛懷金這樣問,牛玉星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還好還好。”
“還好是什么話,含含糊糊的,廠房建設的怎么樣了,二剛回來了嗎。”牛懷金說道。
“廠子現在就差搭頂上的鋼結構了,等頂子完工再接上電,估計再有兩個星期就差不多了吧。”牛玉星答道。
牛懷金點了點頭繼續問道,
“二剛回來了嗎,機器怎么樣。”
“回來倒是回來了,只是那兩個機器……”
“機器怎么了!”
“二剛開回來的票上錢可能不太對,八萬塊……”
“八萬?”牛懷金驚得睜大了眼睛。
牛玉星說話的聲音其實并不大,可卻像是一個炸雷一樣轟的牛懷金有些愣住了,顯然這一切都是他不曾想到的,他想不到李剛竟會和張福海一起來坑算自己。
牛懷金的車子在公路邊一條明顯要白很多的路上向北拐了個彎,又走了幾分鐘便看到一個明顯要白很多的廠子,廠院大門的門頭上赫然寫著“懷山老牛灰粉廠”。牛懷金回到廠子里的時候工人們正忙著搭建幾個廠房的頂棚,這些鋼結構的東西搭起來,多少年也不會壞了,這一部分的錢是萬萬省不得的。工人們見牛懷金回來,也都殷勤的打著招呼,稍稍沾點親戚的都會叫親戚上的稱謂,可是不管叫什么都一定要大聲,一定要大聲,要在眾人之中突顯出自己的聲音才行。
牛懷金抬起手朝著工人們點頭示意,此時此刻他身上透露出一種只屬于領袖的魅力和冷靜,可能你看到牛懷金這番模樣也就能理解為什么他能撐持起一個幾百人的廠子了。牛懷金仔細的查看了廠房修建的進度和一些細節工藝,不住的點頭,他站起身掃視了一眼人群,問道,
“李長根呢。”
牛懷金說完,身邊這些人卻都不再開口了,牛玉星見狀趕忙輕輕拉動了兩下牛懷金的衣袖,示意牛懷金到一邊再說,可這下卻惹得牛懷金急了,
“有什么就說!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牛懷金就是這樣,他總是無時無刻的展示著他的威嚴和自信。見牛懷金這樣說,牛玉星也不再遮遮掩掩,在眾人面前將李剛前兩天的所作所為詳細的陳述了一遍。其實那天李剛和李長根翻臉的時候眾人都是在場的,可面對現在這種情形,眾人又都像是聽故事一樣聚精會神的看著眼前的一切,生怕會錯過哪個令人激動的情節。
待到牛玉星說完,牛懷金臉上也透露出了幾分的慍色,
“機器呢。”
“噥~廠長您來看看,這東西能值八萬嗎。”牛玉星邊說著邊走到那兩個被苫布蓋著的機器跟前,用力將那厚厚的苫布掀了起來只等牛懷金前來檢閱了。
牛懷金走到那兩臺機器跟前,看著那嶄新的噴漆心中還是稍稍放松下來一點,只要是機器沒事,貴出來的部分自己會去找張福海問清楚的。他將手放在機器上,圍著機器仔細的觀察了起來,現在湊近了一點便能聞到一股強烈而刺鼻的油漆味,這是一個好現象啊,就在牛懷金覺得可以稍稍放松一點的時候,機器上的一道劃痕就像是一道劈開黑夜的閃電一樣,劈開了牛懷金心頭上的最后一絲冷靜。如果不是手扶在機器上他幾乎要栽倒下去了,這個姿勢在眾人眼里并沒有什么變化,還像是在仔細的觀察一樣。眾人并沒有看到牛懷金的絕望,他們見牛懷金沉默,也都默不作聲,空氣好像也隨之凝固在了那里一樣。
如果是按照小說里的情節,在現在這樣的氣氛環境之下,總應該爆出來一個極其不好的消息才對,可此時牛懷金卻突然笑著站了起來,
“中午沒顧上吃飯,有點低血糖了,哈哈哈。”
眾人見狀也都跟著笑了起來,而此時則有人跟著說道,
“廠長太累了,要注意休息才對。”
“就是,出差一趟舟車勞頓的,廠長要保重身體啊……”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無不透露著對牛懷金的關心,倒也是一副暖人的場景。
“是有點累了,我剛才看了大家干的都不錯,這幾天大家再加把勁,等廠子建好了我請大家下館子!”牛懷金喊道。
眾人聽牛懷金這樣說都跟著激動得歡呼了起來,好似那大魚大肉已經吃到了嘴里一樣,也是啊,因為他們知道牛懷金是個言出必信的人,所以這頓大魚大肉和吃到了嘴里也差不多了。而此時牛玉星則趕忙上前問道,
“廠長,這機器……”
“機器?你是說貴是吧。不貴,這是德國進口的新款式,和之前咱們用的不一樣了!”牛懷金說話的時候刻意將聲調提高了幾個分貝,廠子里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的。
……
牛懷金開著車出了廠子,他心里真是有一種萬念俱灰的感覺,這兩臺機器非但不是什么德國進口的新產品,反而是張福海廠子里淘汰下來的老舊型號。自己之前去張福海廠子里參觀的時候便見到過那臺帶有劃痕的機器,當時張福海還說有幾臺老機器該換了,想不到這家伙竟會給舊機器噴漆再賣給自己。牛懷金心中真是既惱怒又懊悔,這么大的事,自己當初怎么就靠給外人了呢,終究不是自己生的,終究不是自己的親兒子啊。
牛懷金真是太累了,他已年過花甲,再也沒有年輕時的沖勁和干勁了。牛懷金將車停在玉山家后,提著他給小麗和連凱買的吃的玩的,慢慢悠悠地朝著巷子里走去,可他才剛走進巷子里,便聽到玉山家的院子里傳來了李剛的聲音。
“小麗,你別光往出趕二哥呀,二哥那天和你說的事你認真考慮一下,二哥是真心喜歡你。”
“二哥,你自己聽聽你說的是人話嗎,我和玉山都拿你當親哥哥來看,可玉山才死了多長時間,你就來跟我說這些,你出去!你給我出去!”
李剛自那天晚上和小麗表白后這幾天一直都活在恐懼之中,他只要一閉上眼腦海里就會浮現出玉山那惡狠狠的眼神,可他也明白,既然捅破了這層窗戶紙,如果不趁現在迎難而上,等牛懷金回來肯定沒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小麗說著就要將李剛推出去,誰知李剛卻趁機抱住了小麗,
“小麗,小麗!你咋就不明白二哥對你的心呢,二哥現在好歹也是個萬元戶了,啥女人找不到,你咋就不明白二哥對你這一片心呢,不信你摸摸,你摸摸。”李剛說著就要抓起小麗的手往自己心口上摸。此時門外的牛懷金也已聽清楚了事情的原委,他憤怒的一腳踹開了門,這一下可是把李剛嚇得不輕,就在他慌忙的將小麗放開的同時,一大包零食也直朝著李剛的面門砸來。
小麗看著被氣得渾身發抖的牛懷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爸!”
李剛見是牛懷金此時也已嚇得哆嗦成了一團,
“干爹……”
“住口!你這豬狗不如的畜生!你也配叫我干爹!”牛懷金說著便抄起靠在一旁花墻上的掃帚朝李剛打去。
其實要論力量和血氣李剛這大塊頭早已遠勝牛懷金了,只是從小以來,牛懷金的威勢早已在李剛心中形成了不可撼動的形象,所以在這般痛打之下李剛竟也不敢去還手抵抗。李剛被牛懷金逼得一步步向后退去,此時那種被威懾的感覺和被撞破丑事的羞恥感已將他逼得退無可退,就在牛懷金準備再次抬手向李剛打去的那一瞬間,李剛低下頭一把推開了牛懷金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而牛懷金被李剛這樣一推之下踉踉蹌蹌地向后退了五六步,后腦直直磕在了屋子的臺階上,鮮血頓時噴涌了出來。牛懷金被撞得昏昏沉沉的,后腦勺上的血不斷地流淌下來,染紅了他那花白的頭發,染紅了他那從來都潔白干凈的襯衫,染紅了臺階上的一片,又流下去,染紅了院子的一角。他一只手扶著地,一只手撐著臺階,他還想站起來,可他早已不再年輕,他再也沒有年輕時的沖勁和體魄了。小麗哭著上來攙扶住他的胳膊,捂住他那仍在流血的傷口,他只是愣愣的望著院門的方向,他看著李剛跑了出去,又看著街上有人不斷地走進來,可他此時卻沒有力氣站起來,再追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