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入夏的節氣了,這個時候的夜晚總是安寧而靜謐的,懷山縣也只有在這個季節是沒有大風的,如果有,那一定是大雨的前兆了。至今我還十分懷念小時候和爺爺一起躺在炕上,聽著院子里的蟲鳴和遠方火車的奔騰聲入睡的夜晚。
牛玉成好不容易睡著了,他的呼吸聲時重時輕,時而悄然無聲時而鼾鳴大起,不管怎么說,有動靜就是好現象。牛玉成旁邊是油良媒,油良媒旁邊是小麗,小麗上次這樣躺在爸爸媽媽身邊還是在嫁給玉山前,后來雖然也常回家,可再沒有像這樣一家三口安靜休息的場景了。
“媽。”
“嗯?怎么了。”
“白天,白天我碰見連凱了。”
油良媒聽到小麗的話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了好一會,
“他沒和你說話嗎?”油良媒顯然猜到了結果。
“沒有,他見到我之后轉身就跑回去了,看都沒看我一眼。”小麗說著便有幾分哽咽,“當初我哥說等我嫁出去了沒事還能回來看看連凱,總比娘倆這樣耗著強,可誰知道這嫁過去了就是身不由己,我天天早起晚歸的還要看小陳他娘臉色,你說我有多不容易,這孩子這樣對我,是不是也太絕情了。這才半年多呀,就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了,之前養他那么多年都白養了嗎?”小麗說著幾次都要哭出來,可又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怕吵醒了牛玉成。
油良媒見小麗這樣說又是一陣沉默,她該怎么說呢。光是被她遇到的有人欺負連凱就不下七八次了,每次她呵止完那群孩子,連凱就頭也不回地跑回家去了,她也沒想到沒了父母的孩子會這么辛苦,如此可憐。其實孩子們在那個階段的斗爭更可以被歸類為動物的本能,在他們來到這個看似聯系并不緊密的集體中時,他們總是要通過這樣或是那樣的方式來確定自己的地位,而被凌辱者好多時候只要示弱并承認被統治便可以免去暫時所受的苦楚,而連凱卻是這群人中的另類,他寧肯被幾個高年級打得鼻青臉腫的然后被扳著胳膊按在地上吃土也不會選擇服軟投降,所以他們談論起連凱的時候總是會說“太奇怪了,怎么會有這種人”。
“有啥時候孩子也是十分的不容易啊,你不在村里,不知道孩子收了多少委屈。”油良媒嘆息道。
“可我在外面也沒少受苦、受委屈呀。我當時同意嫁過去也不全是為了我自己,他怎么能……”
“哎呀,他個孩子他能懂什么!”
油良媒正說著,她旁邊的牛玉成便又劇烈的咳嗽起來,油良媒趕忙起身在牛玉成的胸口上輕輕地捋摸了一番,又幫牛玉成翻過身來在他的背上輕輕地拍打。隨著一口濃痰的落地,牛玉成便又躺下來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爸爸這病一晚上得醒幾次啊。”
“一夜也睡不踏實,今天這就算好的了,好幾次醒來以后不是哭就是鬧,還說想見你們,凈說一些胡話,不過第二天醒來基本也就忘得差不多了。”油良媒嘆了口氣,又往整齊弄了弄枕頭,這才輕輕躺下去。
小麗也嘆了口氣,
“要是玉山還在的話……”
“沒都沒了,你還想那個干嘛,要怪就怪你們娘倆的命,合該著你們娘倆受苦,他早早地去躲清閑了。”油良媒見小麗不做聲便知道她是又想哭了,于是又趕忙說道,“你要是實在放心不下連凱你就多回去看看,也給孩子買點什么吃的用的,讓孩子高興高興。讓街上人都說,小麗也是夠冷漠的,嫁出去半年多回來也不回來,搞得這么小的孩子就這么可憐。”
小麗被油良媒的話刺中了心尖,眼淚當時嘩啦啦的流了下來,
“我也不想,我也常常想孩子,我也不想他這樣吃苦受罪,可是……”
確實啊,天底下有哪個爹娘是不想讓孩子過上衣食無憂的好日子,可是這對現在的小麗來說,她又能怎么辦呢。
油良媒見小麗哭了起來,趕忙伸手上去撫摸小麗的臉頰,
“好好的,你哭什么,快別哭了。”油良媒說著也不禁抹了抹自己的眼眶。
小麗哽咽著抹了兩把眼淚,
“前一陣秀云去我那里,她也說孩子不容易,這一句話就說的我心里咯噔的一下,她也說讓我買點吃的啥的回來看看。”
“就是,這樣對孩子也好,你未來也多了一份倚靠不是,親娘倆之間有什么解不開的疙瘩……”
油良媒話還沒說完就聽到“娘呀”一聲,緊接著就傳來牛玉成大口大口的喘息聲和嘶嘶的吸氣聲,油良媒聞聲趕忙起身把燈拉開,這時只見牛玉成緊緊地閉著雙眼,眉頭更是擰成了一個疙瘩,汗水順著他的額頭、臉頰,滴滴答答地流到被子上。
“怎么了老頭子!怎么了老頭子!”油良媒焦急的呼喊道。
牛玉成輕輕地指了指小腹的位置,緊接著又是一聲“娘呀”,
“止疼藥!小麗快去拿止疼藥!”
“哎哎好。”
小麗慌慌忙忙地在躺柜上的藥堆里一陣翻找,邊找邊大聲問道,
“哪個呀!哪個呀!”
“那個大白片,就你手邊那個大白片,拿兩顆,快點。”
小麗慌忙把藥片送到牛玉成的嘴里,又強壓著顫抖喂了兩口水下去,前兩口水還不等牛玉成咽下就順著嘴角流了出來,直到小麗喂下第三口水,牛玉成才滿臉痛苦地將藥片吞了下去。又緩了好一陣牛玉成才微微地睜開了雙眼,用他那渾濁而飽含淚水的眼睛注視著這個自己視為掌上明珠的女兒,說實話,他是不希望女兒看到自己這般模樣的,可他心中又滿是悲傷與喜悅,因為他知道,以自己這個身體,這樣的日子不會持續太久了。